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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高罗佩
【内容简介】
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的“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此次的中译本增加了以前版本删节的内容,并全部采纳了高罗佩生前为此书绘制的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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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腿乞丐
正月十五这天,浦阳县街上死了个跛腿乞丐。
正月十五日是传统的元宵佳节,浦阳满城百姓喜气洋洋。大街小巷都挂起了彩灯,官府还扎起了鳌山,花灯十里,欢声飞扬。通衢市廛更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路上行人,比肩摩踵,个个穿扮光鲜,喜笑颜开。下午,到县衙拜贺的客人一批接一批,狄公苦于应酬,弄得疲惫不堪,加上多饮了几盅水酒,又觉头疼隐隐,心神烦躁。最后一位贺客金银市行首林子展拜辞后,他感到浑身一阵轻松。这时,月出东山,清光团,衙院里外已挂出了各色灯笼,五彩缤纷,一派节日气象。他的三个孩子正在花园里为一个大灯笼点火。灯笼形呈八角,上镶金丝掐花,下垂缨络流苏,八面宫绢上彩绘着传说中的八仙画像,十分生趣。灯笼点亮了,八仙团团转动起来,小儿子阿贵提着灯笼高兴得在花园内乱跑。哥哥、姐姐眼红地望着阿贵,心里十分痒痒。狄公正待走出衙舍看看,却见洪参军匆匆走进来。“啊,洪亮,瞧你一副倦容,脸色苍白,想来衙里事务太繁忙了。我原应抽空去看看你,只因贺客盈门,脱身不开。尤其是那位林子展先生,赖在这里不动,又没甚要紧话说,也磨蹭了半个时辰。”
洪参军道:“衙里亦没什么大事,司吏杂役都惦挂着夜里的家宴,行止惝恍,心不在焉。故我提早放了衙,让大家回去快快活活过个元宵节。不过,城北却出了一件小事,那里的里甲中午来报说,一个跛腿乞丐跌死在一条干涸的河沟里,头撞破在沟底的大石上,流了不少血。那乞丐身上只穿了一件破旧的长袍,花白长发散乱地披在头上,沾满了血迹。听那里甲说,此老乞丐他从未曾见过,或许是外乡赶元宵节来城里乞讨的,竟不慎跌死了。”狄公道:“城北那河沟栏杆年久失修,你可令那里甲派人维修加固,只不知这乞丐跌死在河沟的哪一段。”洪参军答道:“正临林子展先生家后街。老爷,倘使三日后仍无尸亲来认,只得命衙役将尸身焚烧了。”狄公点头同意,又叮嘱道:“洪亮,今夜家宴,你须及早赶到,莫要迟了。”洪参军答应,说他先回内衙复查一遍三街六市的巡道警戒布置事宜,随后便到。今夜元宵节,成千上万百姓要上街观灯游玩,尤需提防歹人乘机犯科作奸,兴肇事端。狄公送走洪参军,转出衙舍,刚待穿花园去内邸,猛见对面影壁后闪出一个白发飘垂的老翁,一件破旧的长袍飘飘然,随风拂动,拄着一根瘦筇杖一拐一瘸向他踽踽而来。狄公大惊失色,停立在台阶下僵木不动,只觉全身铅一般沉重,双腿动弹不得。那老翁刚要与狄公照面,却倏忽一转,飘去花园竹篁深处,不见了影踪。狄公吓出一身冷汗,稍稍醒悟,乃高声大叫:“老翁出来!但见本官无妨。”花园内一片阒寂,夜风过处,竹叶瑟瑟。狄公壮大了胆,走近竹篁又叫唤了几声,仍不见有人答应。狄公幡然憬悟:必是那跛腿乞丐的灵魂了!
狄公镇定住了自己,心中不觉纳罕。他虽不信鬼魂显灵之说,但也不得不感到那老翁行迹的蹊跷。他飘然而来,倏然而逝,欲言不言,去踪诡秘。莫非正提醒我,他死得冤枉,一口生气未断,魂灵飘逸而来向我诉说,要我替他勘明真相,申冤雪仇。他转思愈疑,心中愈不安,便换了方向撩起袍襟急步径奔内衙书斋。洪参军独个儿在书斋秉烛勾批巡丁簿册,抬头见狄公仓促赶到,不由惊奇。狄公漫不经心地道:“洪亮,我想去看看那个死去的老乞丐。”洪参军不好细问,端起书案上的蜡烛便引狄公出书斋转到衙院西首的一间偏室。老乞丐的尸身便躺在室内一张长桌上,上面盖着一片芦席。狄公从洪参军手上接过蜡烛,高高擎起,一面掀去那片芦席,定睛细看。死者的脸呈灰白色,须发蓬乱,憔悴不堪。年纪看去约在五十上下,皱纹凹陷很深,但脸廓却棱棱有骨势,两片薄薄的嘴唇上还蓄着整齐的短须,不像一般粗俗下流人物。狄公又掀开死者的袍襟,见左腿畸态萎缩,曾经折断过的膝盖接合得不正,向一侧拐翻。“这乞丐行走时跛得厉害。”狄公断言。洪参军从墙角拿过一根瘦筇杖:“老爷,他身子甚高,走路时便用这竹杖支撑着,这竹杖也是在河沟底找到的。”狄公想抬抬死者的臂膊,却已僵硬。他又细细看了死者的手,惊道:“洪亮,你看他的手柔滑细润,没有茧壳,十指细长且修着长甲。来,你将尸身翻过来。”洪参军用力将僵直的尸身翻了个向,使背脊朝上。狄公仔狄公查看死去的老乞丐细检看他脑勺上的伤裂处,又用绢帕在伤裂口轻轻拭了,移近烛光细看。
“洪亮,伤口处有细沙和白瓷屑末。河沟底哪会有这两样东西?”洪参军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狄公又看了死者的双脚。见他脚掌白净,细柔滑腻,更无胼胝,说道:“这人并不是乞丐,也不是不慎失足跌下了河沟。他是被人杀死后扔进河沟里的!”洪参军略有所悟,沮丧地拉了拉他那灰白胡子。“老爷,我见死者长袍内并无内衣短衫,必是凶手先剥去了死者的所有衣裤,再给他套上了这件乞丐的破袍。如今正月天气,光这一件破袍岂不要冻死?老爷,死者的脑勺系被何物击破?”狄公道:“这个一时也说不准。洪亮,近两日里有没有人来衙门报告说家人失踪?”洪参军猛悟道:“正有一个。林子展先生昨日说起,他家的坐馆先生王文轩歇假后两天没有回馆了。”狄公一怔:“真有此事?如何他适才在衙舍坐了半日却不曾说起?洪亮,快与我备轿!再回府邸告诉一声太太,夜宴叫她们稍稍等一晌。”洪亮深知狄公脾性,不敢违抗,只得出书斋去吩咐备轿。狄公低头又细细看了看老乞丐变了形相的脸面,口里喃喃说:“莫非真是你的冤魂来冲我告状?”官轿抬到林子展家舍的门前,狄公下了轿。林子展闻报,下酒席匆匆来到前院拜迎,口称“怠慢”、“恕罪”,说话间口里冲出一阵阵酒气。狄公道:“败了林先生酒兴。今有一事相询,府上西宾王文轩先生回府了没有?”
林子展答道:“王先生前日歇假,至今尚未回馆,不知哪里打秋风去了。”“林先生可否告诉本官王文轩的身形相貌?”林子展微微一惊,答言:“狄老爷,王先生是个瘸腿的,最是好认。他身子颇高,人很瘦,须发都斑白了。”“林先生可知道这两日他到哪里去了?”“天晓得!在下对家中庶务极少关心。他照例十三歇假,十四便回馆里。今天已是十五,可不要在外面出了事。”狄公又问:“王文轩来府上坐馆多久了?”“约有一年了。他是京师一位同行举荐来的,正好为两个幼孙开蒙。老爷,王先生品行端方,秉性好静,授课教训且是有方,一年来两个幼孙蒙益非浅。”“王文轩从京师来浦阳坐馆,可携带宅眷?”“王先生没有宅眷。平昔我只是问问幼孙的诗书课业,并不曾留意王先生的私事。要问这些事,我可以唤管家来,老爷不妨问问他,兴许他比我知道得多些。”管家闻得主人有话问,又见官府老爷坐在上首,不由胆怯,战兢兢不敢抬头正觑。狄公问道:“你可知道王先生在浦阳有无家小?”管家答:“王先生在此地并无家小。”“王先生歇假照例去何处?”“回老爷,他从不说起,想来是拜访一二知心朋友。王先生一向沉默寡言,绝少言及私事。平昔总见他独个儿锁在房里读书写字,偶尔也去花园内走走,看看花鸟池鱼。”“难道亦不见他有书信往来?”狄公又问。“从不见他有书信,也未见有人来拜访过他。老爷,王先生生活十分清苦,他坐馆薪水本不低,却从不肯使花。歇馆外出时也不见他雇轿子,总是一拐一瘸地步行。但小人看出来王先生曾是个有钱的人,说不定还做过官。他说话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自得其乐,不过有时也偶尔发些感慨。啊!记起来了!一次,小人问他为何挣得的钱一文都不舍得花。他仰天道:‘钱财只有买得真正的快乐才算有用,否则,徒生烦恼。'老爷,你听这话多有趣。从那日寥寥几句言谈中小人探得他曾有家小,后来离异了。听去似乎是王先生那夫人十分忌妒,两下性情合不来。至于他后来如何落到这穷困不堪的地步,便不很清楚了。”林子展在一边只感局促,神色仓惶地望着狄公,又看看管家。管家知觉,明白自己的言语放肆了,不觉低下了头。狄公温颜对管家道:“你但说无妨,知无不言,莫要忘了什么情节。我再问你一句:王先生歇假,进进出出都在你的眼皮底下,真的一点儿行迹都不知道么?”管家尴尬,皱了皱眉头,小声答道:“小人虽见他进进出出,却从不曾打听他去了哪里。不过每回小人见他出去时总是喜滋滋的,十分高兴,回来时却常哭丧着脸,长嘘短叹的。尽管如此,他却从不误了坐馆讲课。听小姐说,她问的疑难,王先生都能够解答。小姐说他十分博学,很是仰佩。”狄公厉声对林子展道:“适间听你说,王先生只为令孙开蒙授课,如何又冒出一个小姐来了?”林子展答:“小女出闺之前,王先生也教授些烈女、闺训,如今她已下嫁三个月了。”狄公点头,吩咐管家领他去王文轩房中看视。林子展站起待欲跟随,狄公道:“林先生且在这里暂候片刻。”管家引狄公穿廊绕舍,曲折来到林邸西院一间小屋前。管家掏出钥匙开了房门,擎起蜡烛,请狄公进去。房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书桌,一张靠椅,一个书架,一口衣箱,墙上挂着好几幅水墨兰花,笔势疏淡,气韵生动,十分有生色。
管家道:“王先生最爱兰花,这些条屏都是他一手画的。”“王先生如此喜爱兰花,房中为何没有摆设几盆?”“想来是太昂贵,买不起。”管家猜答。狄公顺手从书架上取下几册书翻看,见都是梁陈艳体诗集,不觉皱眉。他拉开书桌抽屉,只见空白纸笺,并无钱银。又打开衣箱,里面尽是些破旧的衣衫,箱底有个钱盒,却只有几文散钱。他问:“王先生出去时,有谁进这房间翻寻过?”管家暗吃一惊:“不,老爷,谁也没有进过这房间。王先生出门时,总不忘上锁。除了他只有我身上藏有一管钥匙。”“你说平时王先生一个钱都不舍得花,那他一年多的馆俸银子都到哪里去了?这钱盒里还不满十文铜钱。”管家也感懵懂,惶惑地摇头道:“老爷,这……这小人也说不清楚。但这房间小人可担保不会有第二个人进来过,府里的奴仆也从不见有手脚不干净的。”狄公沉吟半晌挥手道:“我们回客厅去吧,林先生想是等急了。”从西院出来,曲折绕行回廊时,狄公小声问管家:“这里附近可有妓馆?”管家狐疑,踌躇道:“后门外隔两条街便有一家,唤作‘乐春坊',那鸨儿姓高,是个风流寡妇。那妓馆甚是清雅,一般客官望而却步,大都不敢问津。”狄公不住点头,面露喜色。回到客厅,狄公正色对林子展道:“本官如今可以明言告诉你,王文轩已遇害身死,尸身此刻停在衙门里,还需林先生随本官去衙门正式认领。等勘破死因,再备办棺木,择吉日安葬。”狄公回到衙门,命洪参军叫巡官来内衙。片刻巡官来见。狄公问道:“城北有一家名叫‘乐春坊'的妓馆,你可知道?那鸨儿姓高,是个寡妇。”巡官答道:“知道,知道。是家上流的行院,向衙库纳税银数它最多。”“你在前面引路,我们这就去那里。”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接龙,彩灯齐放,一派光明。行人熙熙攘攘,笑语飞声,好不热闹。巡官及两名衙役拼命在人群中推挤,总算为狄公、洪参军开出一条行道。“乐春坊”因在城北,稍稍清静一些,但门首也悬挂着四个巨大的灯笼,照得周围炫同白昼。坊内更是灯红酒绿,丝管纷繁,男女欢悦,浪声戏谑,不必细述。坊主高寡妇见是官府来人,不知何事,哪敢怠慢?忙不迭将狄公、洪亮等引进一间玲珑精致的幽静小轩,又吩咐侍婢上茶。狄公道:“高院主不必忙碌,本官来此,只是打问个信儿,没甚大事,休要惊惶。”高寡妇堆起一脸笑容道:“老爷尽可问话,老妇人这里知道的必不遮隐,一定如实相告。只不知老爷要问何事?”“坊内共有多少女子挂牌?”狄公开门见山。“回老爷,共有八位姑娘供奉。我们的账目每三个月上报一次衙门,照例纳税,从不敢偷漏。”“听说其中一位已被客官赎出,请问那女子的姓氏、名号。”狄公试探道。高寡妇作色道:“老妇人这里几位姑娘歌舞吹弹不但娴熟,且年龄尚小,从未有客官赎身之事。不知老爷哪里听来如此误传,信以为真。”
狄公沮丧,半日才又说道:“那必是坊外的女子了。高院主可听说坊外新近有人被赎身从良的吗?”高寡妇心知自己脱了干系,矜持地搔了搔油光的髻饼,说道:“老爷莫非指的是邻街的梁文文小姐。梁小姐原先在京师挂牌,声名大噪。她积下了私房自赎了身子,潜来浦阳想找一个合适的富户结为夫妻,从此隐身埋名,永脱风尘。新近听说与一位阔大官人交识上了……”“阔大官人?高院主可知那阔大官人是谁?”“老爷,实不敢相瞒,老妇人听说那阔爷便是邻县金华的县令罗大人。”狄公乃信了那鸨儿的话。金华县令罗宽冲与狄公同年同秩,且是好友。他性喜挥霍,放浪疏礼,慕风流,好奇艳,诗酒女子一步都离开不得。梁小姐当年名动京师,如今潜来浦阳,罗宽冲焉能不知?故追逐到此,暗里与梁小姐结下鸳盟,亦是情理中事。狄公问清了梁文文的宅址,便站起与高寡妇告辞,一面示意洪参军去外厅会齐巡官、衙役。梁小姐的宅舍果然相去没几十步路。洪参军道:“老爷,你看梁小姐宅舍的后门正对着那条干涸的河沟……”狄公摇手止住了洪参军。他早已看得明白,梁文文的宅舍不仅后门对着那条河沟,且与林子展家宅隔着没多少路。狄公敲门。半晌一个女子里面问道:“谁?”狄公道:“金华县令有口信告梁文文小姐。”大门立刻开了,一位纤腰袅娜、风姿翩翩的女子出来恭请狄公、洪参军入内。狄公吩咐巡官、衙役在大门外守候。三人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狄公胡乱报了姓名,只道是从金华来。那女子喜笑颜开:“小妇人正是梁文文,得见两位相公,十分荣幸。”说着不禁娇喘细细。狄公见梁文文生得妩媚动人,窈窕婉转,弱不胜衣,心中不觉又生狐疑。他的目光被窗前的花架吸引住了。花架很高,共三层,每一层上摆着一排白瓷花盆,盆内栽着兰花。花架下安着一个火盆,兰花的幽香令人陶醉。“罗县令不止一次说起梁小姐喜爱兰花。在下虽粗俗,也喜闻这兰花的香味。小姐没见花架最上一层中间的那一盆花凋萎了,未知能否取下让我一看,或许还有起死还生之望。”梁文文抿嘴一笑,搬来一架竹梯,搭在花架上,便小心地向上爬。一面吩咐狄公在下面扶定竹梯脚,不使歪倒。梁文文端起那白瓷花盆时,狄公仰头一望,恍然大悟。梁文文将那盆凋萎的兰花取下交给狄公。狄公接过看了半晌,乃道:“梁小姐,这兰花必是移换了花盆才枯萎的,原先那只白瓷花盆哪里去了?”梁文文一怔:“原来那只白瓷花盆?你问这话作甚?”狄公正色道:“梁小姐正是用那只白瓷花盆砸破了王文轩的头颅!他同我一样扶定着这竹梯脚,哪里知道你会从最上一层将白瓷花盆砸下来?”“你到底是谁?闯来这里信口雌黄,恶语伤人。”“本官正是这浦阳正堂县令,特来勘查王文轩遇害一案。梁小姐藏过了那白瓷花盆的碎片,将兰花移栽到这新盆内,难怪要枯萎了。”梁文文脸色转白,抵赖道:“小妇人从不认识什么王文轩,哪会去谋财害命,用花盆砸人?”狄公厉声道:“你杀死王文轩,并非为了谋财害命,而是除去自己昔时的情人,以便好与罗县令成其好事。”
“情人?”梁文文尖声叫道,“这跛子丑八怪竟是我的情人?当年我在京师便唾骂过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是个瘸腿,呸!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王文轩在京师时就为你花去了不少钱财,闻知你到了浦阳,也赶来浦阳,为的是想续旧情。他坐馆一年,积蓄全数都交与了你。而你,竟狠心杀死了一个可怜的痴情人!”梁文文脸色惨白,气急败坏。又说:“我正因为要摆脱他的纠缠,才偷偷逃来浦阳,不意那厮竟装扮乞丐,死乞白赖,跟来毁我名誉。”狄公缓了语气道:“王文轩人物虽猥 ,心地却忠厚,甘心为你奉献。他在他的卧室里画许多兰花惦念你们的旧情,可在浦阳却从没提起过你的姓氏,怕的是有损你的名声!”狄公示意洪参军,洪参军出客厅一拍手,巡官、衙役立即来到客厅。“将杀人凶犯梁文文押回县衙大牢监候。”回到县衙,狄公道:“洪亮,我们不如先去书斋喝杯茶,再去内邸赴夜宴,左右是晚了。”书斋内静悄悄的,明月折进槛窗照在他俩身上,银光闪闪。狄公从未觉得夜色有这样美过。洪亮问:“老爷如何会疑心主犯是一名弱不禁风的妓女?”狄公道:“最初我见王文轩后脑伤口有细沙和瓷末,便生起疑心,猜度他可能是被白瓷花盆砸死的。我先疑心是林子展杀的人。但听那管家说起王文轩因夫人忌妒心重而离异,便想到他必是迷恋上了一个妓女。那妓女榨尽了王文轩的钱财,又嫌王文轩人物猥 ,故潜来浦阳隐居,很快又与罗县令厮缠上了。王文轩不甘心,追到那里,故生出了这场变故!”洪参军又问:“老爷如何想到去‘乐春坊'寻访?”
“别忘了王文轩是个跛子。管家说他每回出去都是步行,从不雇轿马,故尔知道那妓女必在林邸不远处。从‘乐春坊'高寡妇口中得知梁文文踪迹,梁文文果然正住在河沟一侧,杀了王文轩,抛尸河沟,只是顺手几步路的事。故一弱女子也能干得,胆大心细便行了。梁文文想到借花架上白瓷花盆凌空砸下之势杀人,可见手段残忍且心细胆大。不过她究竟是女子,心计虽巧妙,终露破绽。试想一个乞丐在这正月天气怎会空身只套一件破长袍?女子留意弄散死者的发髻,使之披散,却在掩盖死者身份上疏忽了。我们很快便断定王文轩不是乞丐,尽管他穿着乞丐的破袍。可见女子力孱,不能将死尸拖到更远的地方抛掉。”洪参军点头频频:“经老爷如此分判,乃真相大白,细节疑难处都解说得合理合情。”狄公呷了一口茶,摇了摇头道:“不,还有最要紧的一个疑点我至今尚未能弄清楚。”洪参军一惊:“怎么还有最要紧的疑点?”狄公道:“若不是王文轩的鬼魂显现,我几乎轻信了他是个不慎跌死河沟的穷乞丐,送去化人厂焚烧了结。但……难道当真是王文轩鬼魂来向我告状?”正说着,狄公猛见对面影壁上又出现了那个拄杖踽踽而行的跛脚乞丐,心中大惊。“有趣,有趣,铁拐李照在墙上了,铁拐李照在墙上了!”阿贵在花园中叫道。狄公幡然憬悟道:“原来是小孩灯笼上的跛仙铁拐李照在墙上,我竟以为是王文轩的冤魂来衙门告状……”洪参军笑道:“如此说来,这案子的最后一个疑点也真相大白了。老爷快走,酒席都要凉了,太太恐要责怪我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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