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原创）
深夜，阵地上传来了零零星星的枪声，偶然，一颗照明弹在头顶亮起，象个离线的风筝忽忽悠悠飘到很高的天空。通明之处，被炮火烧焦的土粒一清二楚，一棵被炮弹炸得支离破碎的老树上唯一的一段指向天空的枝子上挂着一只破烂的军靴、小半截焦黑的血肉上还裹着破碎的军裤布，在寒风里猎猎舞动。
阿成没心思再看下去，轻轻吸了下刚淌出来的鼻涕，这一吸，冻伤的鼻子更疼了，就想捏起一点左袖擦一擦......
阿成在家的日子是最爱洁净的，地板上连一个肉眼可见的灰尘都是没有的，他常常趴在地上把脸贴近了地板细细地用布擦；每当擦掉一点隐藏的痕迹都禁不住抬头发出一声欢呼，简直比打了胜仗还乐不可支。
因为太爱干净，打小他就与家人不合群，说话都站在离邋遢的母亲老远的地方拧着眉，满心不快。
记得一次母亲下工归来，成正在灯下读书，听见没有换下工作服的母亲轻轻推开自己屋的门，就愤怒地轰赶母亲出去，那满是油污的味道使他无法忍受。母亲愕然，但还是默然着退出去，连门把手都没有再触碰。
母亲一走，阿成就跳过去从门旁架子上一摞叠得方方正正的白布中拈起一块，细细地擦被母亲摸过的门，仍去堂门外的垃圾桶，再急急去洗手，边洗边嘟囔着不懂事理的母亲。
阿成从来不想当兵，对训练得汗水横流的军旅生涯有着清晰的厌恶感。学校军训的时候，成从母亲那索来大把的辛苦钱都填进医生的腰包，为的是开一张医生证明好有理由不参加训练，而当他踌躇满志地幻想着毕业后要做一个银领、金领的日子，战争爆发了。
一批批的青年军人被送到战场当了炮灰。阿成为此毫不介意，他认为军人就是干这行的，死亡也是他们的责任之一，他根本不愿意同学校里的人一起写那些陈腔滥调的爱国诗篇，更不愿意在课余做个志愿者搬运慰军物品。他生活在自己和平的岁月里，谁都别想打扰他早已计划好的生活。
由于战事的惨烈，死亡的人数可怕地增加起来......
各地成立了招兵站，电台、电视台一遍遍广播着保卫国家、从军光荣的文章，给出的津贴比战前高出了几倍，阵亡抚恤金也足可支撑两个人上完大学所需的全部费用。这对贫困的下层人来说，也是一份不归者的诱惑。
很多人因为爱国去当了兵，也有一些人为了优厚的补偿抛下妻子儿女踏上了战场。战争的残酷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看得见的希望。
阿成不想去，母亲更不肯舍出自己的骨肉。佣兵站里的人来他家送过表格，但母亲关上门就扯得粉碎。
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认为母亲做得对，尽到了她做母亲的职责。
新被送上战场的士兵简直如同稻草杆一样不堪一击，今天阵亡五千，明日又伤亡两万......
前线虽时时传来振奋的捷报，守在媒体前等新闻的人们却高兴不起来，生怕接到一张硬卡片做的死亡通知书和一大叠饱蘸着鲜血的抚恤金，母亲在担心着儿子，妻子在恐惧没有丈夫的未来，更老的长辈们关起自己屋的门，喃喃地咒骂上苍，又不停地乞求这仅仅是一场前夜的噩梦......
大学里的许多校友和师长都背上乌油油的钢枪、戴着有伪装色的钢盔坐上军车走了。成没有去送过他们，一门心思专心致志的读书，要为自己的人生抓紧一切时间。
恰在此时，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交友的校花“丹”居然也报名进了医疗队。
成得知后苦苦劝告女友不要去那种充满死亡和野蛮血腥的前线去，应该专心读书，他对丹说：‘战争不会打一百年，我们总要有自己的未来，有人为了义务牺牲在那里是应该的，如果我们都去死，国家谁来发展医疗、经济、科技，我们会更加落后于人的，将来耻辱就不是百年了......’
丹还是走了。成为此痛苦了一段日子，依旧打起精神来学习，心底里也开始诅咒起夺走他女友的战争来。
时间推移，战火终于不可避免地在急需兵源的战事中烧到了身强力壮的阿成身上。
被迫从军的阿成对一切都仇视，他讨厌花里胡哨的军装，更不愿意背上沉重的军械在训练营里摸、爬、滚、打，每夜他都几乎是狂吼着从床铺上惊醒。他梦见自己坐在洁白干净的床单上得意洋洋的望着白衣如雪的丹向他走来......猛然丹浑身沾满了血污和泥泞，张开双臂向他扑过来。
成惊醒了，耳边传来高低嘈杂的咒骂声，甚至有几次几只臭烘烘的军靴也摔在了他的脸上。
成几乎要疯狂了，他想抓起枪打死身边每一个人，能看到的每一个人，让那些肮脏的嘴脸永久的从他眼前消失，然后找到水池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衣服回家去上学......
阿成的手已经冻僵得不能灵活地使用自己的手指了，他拈不起衣服去擦流下来的清鼻涕，只好俯下头将鼻孔的位置在衣服上轻轻地擦，以免触痛冻伤的鼻子。照明弹发出的光亮在这个时候熄灭下去，周围的一切又全部隐藏进十分纯粹干净的漆黑之中。阿成绝望地想着，心中又升起一丝战地玩味的思绪......
被绷带包扎过的伤口曾经那么剧烈地疼痛着，在家时划破一点油皮都会连哭带叫的他居然一声也没吭。这使他同在一个训练营出来又分在一个连队的战友曾很惊讶，甚至是有些崇拜他。
阿成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能忍耐住皮肉割裂之苦，他在那一刻几乎麻木了，望着自己的血咕嘟嘟地冒出来，冲到身边的医疗兵迅速地给他止血、包扎，他觉得受伤的人不知道是那个傻瓜，也许不是他，他正在做一场旷日持久的梦。
“现实肯定不是这样的”，成嘟囔着，顺从地任凭医疗兵给他熟练地包扎完，心里空荡荡地，有什么东西都想塞进去，于是他端起枪转身趴在阵地上又向那些瞄准镜外密密麻麻的脑袋射击，毫不理会医疗兵喊他下去的声音，有一种无名的怒火从他心头升起，他象捧起书本一样，专心致志地瞄准，“砰”的一声最近的枪响，“哈，又是一个”阿成仿佛擦掉又一个灰迹般兴奋地大叫。
阿成在家的日子是自来不喜欢满地行走的人，他觉得那些人像蚂蚁一样可以被他大片地碾死，但他又觉着不行，地面太肮脏了，再幻想用一把大扇子把这些废人全部吹到永远看不见的那些纯色的黑暗角落里去，他甚至看到他们就感到恶心。虽然阿成并非一个倚仗武力到处惹事打架的坏小子，几乎从不动手打仗的他的确轻蔑于这些无用的蚁海般的人群。
阿成觉得很可笑，他曾经嘲弄过的两个废人几次把他从生死线上抢救了回来，他有点怀疑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废物？但他不愿意深想，由于天生有狙击手的素质，他成了阵地上出名的射手，他的成绩有目共睹，不是靠不怕死就能换来的。
阿成刚上战场那天，什么也不肯做，他也不哭，宁可被枪毙也不去前线，他的确是不想活了。
排长没有用枪崩了他，而是生生把他架上了火线。
没有选择余地的阿成像傻了一般盯着到处是钢盔的脑袋一个个挤在他身边架起了枪支，直到密集如爆豆般的枪声、爆炸惊天动地响起、几块弹片飕飕地飞过来的时候，强行拖了他上阵地的排长死命地把他的脑袋按在了战壕里。
憋闷的气息使得阿成就在土里扯了嗓子嚎叫起来，他挣扎着从灰土里爬起来，端起曾经沉甸甸的枪就宣泄般地搂上了扳机......
他亲手打死了一个不知怎么冲进战壕里来的敌人，他红了眼，把枪里的子弹全倾泻在那个“勇士”的身上。
他没有跟电影里一般杀完了人号啕起来，只是拼命地找子弹匣，拼命地射击。
成不知道一个训练营出来的人还剩下多少？他从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寻找瞄准镜里突然动了一下闪出来的脑壳，就扣动扳机......
在照明弹熄灭的时候，阿成觉得射击也是一门艺术。
一向对人冷漠的阿成在战场上也很少与人说话，战友死在身边他连动也不动，只是尽他认为已经被迫逼上身来的义务，他对战争没有什么印象，记忆里全是瞄准线上该死的脑袋。
现在阿成恨不得打碎所有敌人的鼻子，因为他的鼻子实在是太疼了，只是阻击任务又使他哪也去不了。身体冻得发抖，他很想给自己一枪。
战斗终于在阿成神经几乎又要疯狂的时刻打响了......
阿成在中枪的一刹那也抠动了扳机，他相信自己也打中了对面的狙击手，放心而又是沉重地扑倒在阵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几乎失去知觉的脸朝下扑倒，砸进了清冷的积雪中......
阿成在剧烈的疼痛中有了新的知觉，他听见熟悉的人声远远近近地喊着，却总是远远近近地喊着，怎么也不能出现在眼前。他挣不开眼，甚至迷茫中觉着这个世界除了黑暗还有什么。
在疼痛和迷乱中，阿成尚未睁开的眼前忽然划过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是母亲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装悄悄打开房门窥视他的那一刹那的映像......
阿成猛然从心底发出了他的狂吼，那是没有人声的，然而却充满了人性的，他用尽全部力气以整个生命怒吼起来：“我还要活！妈妈！”
2010年10月23日8点42分秋色文学论坛/注册名：火的轻云
这是后半夜里一个扰人的惊梦，我把它丰满、灌注进情感。顺便告诉我那可爱的朋友深蓝，我真的搞了一大篇东西出来，总算不辜负你对我一贯的了解了。哈，我还真是那样经常不说话以后搞一大篇东西出来宣泄。前夜，我很憔悴，挥之不去的胃痛使得我倒在枕头上喘息了半宿。
想了很久没想好主题，终于我觉得一切不过是个从这里向那里，由我向你，由你向我，倒立的映像重新在另一个世界生成信息。就取名叫倒影了。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0-11-9 1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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