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潘霞 于 2010-11-9 08:56 编辑
（一）
午后，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四嫂坐在自家小院的台阶上，兀自发着呆。
突然，她身子一凛，似是突遭寒冷袭击了一般。也是，这个地处内陆的县城地势较高，据说在物质匮乏、靠“票”来解决吃穿用的年代，曾享受过高寒地区的待遇——每个人可以多领二两棉花。冬天的冷是到过这个地方的人公认的，何况这还是在人口密度相对稀少的农村，许是阳光的热量还不足以让四嫂感到温暖吧。
抬头望了望天，四嫂的眼睛竟红肿着，脸上有泪水的痕迹，转头望向屋里，又有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脚下已是片片的湿。
屋里，热炕上熟睡着一个一岁大的孩子，眉毛、头发看上去有些稀少，脸蛋上、嘴唇上、连同露在被子外的两只小手上，都是异于常人的深紫色，生养过孩子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孩子的确有病，而且还不只一样，而且还都非同小可！
四嫂是昨天才证实此事的，尽管此前她一直不愿意相信。
一早，提前请好假的老四就和四嫂一起抱了孩子坐老六的车赶往省城儿童医院，老妹的朋友曾在儿童医院实习过两年，早替打好了招呼，不用预约，不用排队，着实省了不少的事儿，要不是这样，纵然只有70公里的路，一天之内恐怕也是往返不了的。
其实，来的时候，夫妻俩是有些心理准备的，只是，专家会诊的结果还是让他们大吃了一惊——先天性心脏病、肺部发育不全、智力发育迟缓，最让俩口子感到透心凉的是：孩子最多只能活到十岁！这个集数种罕见病例于一身的孩子，偏偏就让他们赶上了！
因为是应熟人之托，专家毫无保留的交了底：“肺部和心脏或许可以通过多次手术来治疗，当然，省城的医院就不要考虑了，脑部的情况怕是……，你们也知道，医学有时候也是束手无策的。”顿了顿，看着来自农村的两口子，又补充道：“还有手术的费用，怕也是相当可观的，我看，你们还是先商量商量再决定吧!”
话已很委婉，可傻子也能听出来，这就是一个已经完全没有希望的孩子！
从医院出来，望着折腾了大半天已在老四怀里熟睡的孩子，四嫂带着哭腔、带着怨恨、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今后可怎么办呢？怎么摊上这么个讨债鬼啊！”
（二）
这个孩子似乎真是为讨债而来的。
先不说付给人贩子的那一万块钱，仅这8个月，两口子投入了多少感情啊，从4个月大抱回来，对着外人，四嫂经常轻轻地捏着孩子的小脸感叹着：“你这小东西，算是掉进福圪洞里喽！”能看出来，说着这些的时候，四嫂脸上的表情是欢愉的，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已经四十出头的四嫂没有生养过，虽然一直不甘心的她也寻了不少的医，吃了不少的药，可不管是县城还是省城，不管是不孕症的专家还是江湖游医，就连别人家的祖传秘方到她这儿也没见个动静。村里的女人背地里议论：“从没见她家厕所扔过一块血糊糊的纸，没有经血的女人拿什么滋养孩子！”偶尔，这话传到四嫂耳朵里，她也毫不理会，只是更加快了寻医问药的步伐。
曾经，四嫂以为自己也会像姐姐一样，只是开怀晚些而已，可眼看着老五、老六、老七、老妹的孩子相继出世，热热闹闹做满月、过生日，会走路了，呀呀学语了，背着书包上学了，而自己这么多年折腾下来，除了花去不少的钱把身架折腾了个圆鼓鼓、肥嘟嘟，横向发展之势不减外，自家还是个冷冷清清的两口之家，私下里，四嫂愤愤不平：“每年押岁钱也贴出去不少！”
终于，四嫂死心了，听了老妈的话，托人帮着打问。
老四却没那么想。结婚这些年，四嫂就像是他的大孩子，饭，经常端到被窝里；水，经常冲好了放进手里——四嫂从不喝白开水；要吃零食，老四定会拣好的买。只要他在家，邻居便会听到四嫂对他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当然，肯定是让他做营生，“妻管严”的美称也因此村人皆知。老四心里清楚，如果再抱养个孩子，那白天黑夜忙活的还是他，自己又要上班，又要下地，还有多年的老胃病经常光顾，精力怕是跟不上了，再说俩口子都买了养老保险，早防着老呢！
要说，不会生孩子的是四嫂，虽然不若旧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必为此而感到缺理，感到抬不起头，可至少也该收敛一下，有些歉意吧？四嫂才不，这些年，习惯了，她习惯了大呼小叫、无理取闹，老四也习惯了忍辱负重、息事宁人，这样，外人眼里，倒也和谐——忍出来的和谐！
偶尔，有人介绍生了女孩不想要的，老四也应付四嫂去看，只是回来定找各种理由推掉，谁想，因缘际会，仓促之下、冲动之下、赌气之下竟抱回了这样一个孩子，果真“命里无时莫强求”吗？
（三）
孩子的情况让四嫂的心像针扎一样难受，每每想起，四嫂总会无端地恨起刚刚过世的婆婆来。
婆婆一生，生了七男三女，因为生孩子多，曾是过去那个年代的“英雄母亲”，原本想着养儿能防老，多子能多福，岂料世道变了，女人翻身得解放，儿子们竞相做了“模范丈夫”，唯媳妇之命是从。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倒也没什么，弟兄们自成一家，各过各的，谁也不碍谁的事儿，媳妇们也只是气不顺的时候埋怨埋怨公婆没有为他们攒下些许的家业，以致让儿孙吃苦受累之类的，可惜公公去世得早，骂得再狠他也听不到了，而婆婆，这些年也早习惯了，谁让自己没本事呢？这七狼八虎的，能养大就不错了，底下的几个还是靠早年陪嫁的家当换了炼乳、白糖才喂养大，尽量地不拖累他们，只当听不见算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会有四嫂今日的加倍怨恨。
世事难料，八年前，婆婆突然脑梗塞，左边半个身子知觉全无，所幸靠了拐杖还能自己下地挪动几步，吃饭、大小便还能自己解决，但一日三餐肯定是做不了了，为此，除了早年夭折的一儿一女外，弟兄们开了家庭会议，无奈，几个儿子都有媳妇在背后虎视眈眈，都是孝顺丈母娘的主儿，对自己的老妈，平日里都鲜有照顾，更何况是这种情况。大姑子倒是想接老太太，老五不同意，怕村里人笑话，倘没儿子也就算了，养了六七个，到头来让姑娘接管，说不过去。
还真“沉默是金”，眼看拖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唯一还没娶媳妇的老五只好把老太太接回了自己独居的家。老五是当过几年家的，父亲过世之后，几个弟妹的婚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在弟兄们里说话也最有分量，由他接管老妈也是众望所归，谁让他只顾为弟妹操劳，自己至今还单身着呢？
这一管就是七年。第六年头上，老五也成家了，娶的是同村的姑娘，对这个家的事早有耳闻，义无反顾嫁过来了，但提出，婆婆没理由只让自家管，话在理，老五只得请家族中的长辈出面解决老妈的赡养问题。讨论后最终裁定，众兄弟每人每年二百五，谁伺候谁拿这份钱，结果是除了老大既不出钱也不管人外，都只愿出那不痛不痒的二百五，好歹是争回了一点儿，老五媳妇虽不很情愿也只能默认了。
老四、老五住的是同一排房，六间房是弟兄俩合买的，每人分了三间，婆婆在老五家住着，老四家也常年住着丈母娘，偶尔，亲家俩同在院子里晒太阳，四嫂进进出出的，话里话外带着对婆婆的不敬：“一点用也没有，就会拖累人，不如早死了算了！”连同四嫂的妈竟也向着蛮横的女儿，跟着帮腔：“就是啊，亲家，你看咱们这，帮不上一点忙，活着还干啥呢！”似是怜惜自己，其实是恨拖累了她的女儿。
婆婆听得出来，忍不住回敬：“你也得赶紧烧烧高香，保佑着可别有个三灾六难的！”
一句话惹恼了四嫂，扯直了嗓子喊：“谁像你这么糟践人，我妈还能给我做个饭、收拾个家的，你呢？就剩下等死了！”
盼婆婆早死的心暴露无遗。
（四）
婆婆真的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只怕时日无多，因为肺部长了肿瘤，且因年事已高又半身不遂无法手术，医生甚至为这些儿女们宽着心：“年轻人得这病该走都得走，何况也够个岁数了，你们只管各自尽尽孝心，别留遗憾就行了！”
从医院回来，婆婆身边已经完全离不开人了，白天晚上地陪着，对谁也是一种煎熬，老五媳妇心疼自家男人，逢人便哭诉：“这次，再给多少钱，我也不管了！”
老大听说了，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想遮遮世人的眼，竟自告奋勇要在晚上陪老太太，对一个将死之人，尤其是自己的亲妈，既有悔过之心，自家兄弟当然乐得给他一个机会。
一个月过去了，老太太看不出有要“走”的迹象，除了生活彻底不能自理外，身体其它功能并未见异常，兄弟们的心又提了起来——要这样瘫上个几年，任谁也陪不起啊！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怎么办？
终于，再次商讨对策时，弟兄们起了争执，老大这回打定主意要脱身，不惜与众兄弟决裂，他一向说话不经过大脑，这次出语更是又狠又伤人，逮谁骂谁，到老四这儿，咬牙切齿地揭短：“你上辈子没做缺德事儿，能让你断子绝孙？……”要不是有人拦着，愤怒的四嫂恨不得撕了老大的嘴。事后，四嫂在老四怀里痛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恨自己不会生养，恨老大无情无义，第一次，她真的伤透了心。哭声引来了众人的同情和对老大的指责，四嫂无奈地做了一回弱者。
都说“无巧不成书”，其实无巧也成不了生活。
第二天，四嫂的眼泪还未干，就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显示的手机号码前加着“0”，是外地号码。接完电话，四嫂决定了一桩事情，不容老四再有异议，哪怕只是为了一雪前耻！
取了钱，联系了老六的车（这是唯一能用到老六的地方），叫了贩牲口为生的老五，四人一行赶往打电话的女人所在的城市，接头是在火车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已4月龄的女孩。扒开小被子看了看，孩子全身都冻成了紫色，再活动了一下手脚，还好，没有畸形，被子里有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孩子的出生日期，至此，匆匆忙忙地，四嫂有了女儿，成了当妈的女人！本来说好一万一，老五没忘了搞价，付了整一万。
回来的路上，四嫂的心情有些复杂，除了兴奋，莫名其妙地，还有些许的担忧。
这段时间，从没伺弄过孩子的四嫂对这个抱养的孩子视如已出，除了女人天生的母性，还因为这个孩子给她带来了复仇的快感。虽然孩子明显发育迟缓，反应也较同月龄孩子迟钝，身上的紫色在四嫂精心的照顾下也只是有些微的见轻，可四嫂并未意识到，依旧津津乐道于孩子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每一个看似的进步，逢人便夸这个很少哭闹、看起来很省心的孩子，没有人去点破，怕再伤四嫂的心，只是随声附和着，有时候，谎言真的是善意的。
（五）
婆婆在众子女中轮了一圈之后，终于闭眼了，这个四嫂口中的“该死的”总算不再拖累人了。人，是死在四嫂家中的，不管四嫂乐不乐意，结果就是这样。
没了婆婆带来的烦心，四嫂心情愉快地为女儿筹备着即将到来的一岁生日。生日那天，前来祝贺的亲朋异常之多，大多是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孩子。无疑，这个表情呆滞、离开学步车连步都不会迈的至今没有生出一颗牙的小东西，看了让人惋惜，让人失望，进而对老四俩口子生出深深的同情来。
四嫂不得不接受现实。第一个念头是找那个打电话的女人，结果是：号码已易主！一个成心给四嫂包袱的女人会让人找到她吗？
咒骂着这个女人，更加地，四嫂恨起了老三，是啊，如果没有老三，自己又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做过“人贩子”的女人，如果不是老三的薄情寡义，这女人说什么也不能害到老三亲兄弟头上啊，甚至，如果没有撇开正生病的老三，婆婆也不会正好死到自家，这是让四嫂想起来就觉得晦气的地方。可是，造化弄人，老三欠人家的债竟让自己来偿还，四嫂怎么也想不通，气不过。
女人是两年前跟老三回村里来的，有一个刚刚大专毕业的儿子，只隐约听说是四川人，从最初跟着别人来山西已过去很多年了，一直靠从老家往出“带”女人为生，也在另一个小城市跟过一个男人，因为对她不好，所以跑了出来，辗转来到这个小县城，经人介绍，认识了开小饭店的老三。老三和患精神病的老婆离婚已多年，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生活上也确实需要有个人照顾，女人来了之后，老三把不景气的饭店盘出去了，另讨活计，一次和别人砍树的当儿，不幸摔断了腿，为了减少费用，两人回了村里久不居住的家。
要说，都怨老三，人家女人不图他什么，就为听儿子的话，让自己像个正常女人一样过日子，就为老三对自己还算不错，人家自己贴钱把房子拾掇一新，还花了8000块钱给老三买了辆报废的“夏利”车，只为方便老三出行。呆在村子的一年里，日子过得有模有样，院子里的时令蔬菜不断，花样繁多，还养了一头种猪，计划着养些猪来补贴家用，和妯娌们也相处融洽，尤其是和四嫂，都是爱说的女人，还说有合适的就给四嫂抱一个回来，所以间或地，女人还会回老家跑跑，生活还得继续啊！
经常，女人一走，村里人总会猜测，还不知道回不回来了呢！可每次，女人总会回来，看来，是真的想稳定些过日子了。
女人又一次走了，这次是回去换身份证。可她没有像人们预期地那样再回来，也许，这也是迟早的事。
后来，渐渐地，人们才知道，是老三打电话不让女人回来了，理由是：两个儿子打听到了精神病妈现在住的地方，要接自己的妈回来。
女人没办法回来了，走的时候衣服都没带几件。为了让这个走南闯北的女人死心，老三迅速给汽车找了买主，把女人的东西也变卖了，以后，村里的人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女人的再一次联络，给四嫂带来的竟是心底永远的痛。
（六）
从医院回来的当晚，四嫂号啕大哭。
“要不，悄悄地扔到火车站吧！”说话的是老五，一边抽着烟，一边发狠地说。
“不行，我下不了手！”一向实心眼的老四说的是实话，更何况在外人眼里有些傻的孩子每每看到他便会绽开难得的笑脸，短短8个月朝夕相处，屎一把尿一把陪着滚大的，怎么舍得？
又是一个不眠夜，伴着俩口子的是沉重的叹息和四嫂无声的泪水。
今天，四嫂坐在暧暧的阳光里，把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彻头彻尾地过了一遍，该面对的终还得面对，是缘是债已说不清道不明了，由它去吧！
屋里，似乎有了动静，擦了擦泪，四嫂起身回了屋。
屋外，阳光依旧暧暧地照着。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0-11-9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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