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嫣兒 于 2011-9-4 09:43 编辑
简单活着
【一】
祖母年轻时,绝对的东方型美女。她的一生便是一部厚厚的书,但在这样一组文字里,我不得不缩写成单行本——《简单活着》。
祖母的身世,随着她的去世也便成了一个无法刨根问底的迷。从她被养父母抱回家的那一刻起,便永远隔断了她来到这个世界的血脉之源。
据说她养父的祖上算得上大户人家,只是到了养父这一代,便染上了赌瘾,渐渐地把一个富有的家败落到尚能温饱。
祖母的养父母不会生育,唯一的养女--祖母便成了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唯一指望。
祖母有很多机会能够换上另一种活法。但皆因亲人的牵拌,以至一生平淡而简单地度过。
十四、五岁那年,祖母参加了乡“妇女救国会”,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抗日救亡运动高潮中,参与了大量的救亡工作。1945年祖母将随部队南下,养父母哭着闹着从南下的队伍中把她拉了出来,从此祖母的锦秀前程戛然中止。
十六岁正当花季年华,祖母已经出落成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了。一个很有钱的俄罗斯商人在镇子上经商看上了她,欲花重金将祖母娶为妻子,养父母虽然很看重钱,但更需要女儿守在身边,他们担心俄罗斯商人会将女儿带出国,正巧此时祖母年爱上同街木匠铺的穷学徒,养父母便顺水推舟,依了祖母的心思。次年,十七岁的祖母嫁给了二十岁的祖父。那时祖父一无所有,身无分文。
学徒已成的祖父被部队兵工厂招去做了技工。祖父将带着祖母一同迁往兵工厂。这下急坏了她的养父母,他们除了哭闹外,还藏起了养女和女婿的户口本。当时全国刚刚解放,正是实施户口校正和加强户籍管理的关键时刻,迁移工作受到了阻碍,祖父也被退了回来。刚烈的祖父一气之下,报名置身抗美援朝大军。
祖父走时,祖母已身怀六甲;而祖母生产前后,正是祖父在朝鲜战场上历经了一场惊愕巨险的时候。这次蹊跷的险遇,令祖母一生忐忑,亦或因祖父安全无恙也有了些许慰藉。
祖父讲述过那场激战:
美国鬼子的轰炸机连续轰炸了几天几夜,驻地几乎被炸得无法安身。一天,祖父与另两位战友刚修好工事,敌机又一次空袭,空投的炸弹呼啸着飞向阵地,似有排山倒海之势。三个战友手拉手进入掩体,一阵轰炸过后,山头宁静下来,祖父从被掩埋的土里钻了出来。那两位战友呢?他大声呼喊,一点回音也没有。当他爬出掩体才发现,两位战友已被炸得身首分家,尸骨不全。
祖父的眼泪还未擦干,不久后便接到上级通知,让他参加抗美援朝归国慰问团,他带着对战友的深切怀念回国了。但当他再次返回朝鲜时,那个他们坚守了几十个日夜的高地,已被夷为平地,一个排的战友全部牺牲了。然而,正是由于他们和无数志愿军战士的坚守,有效地牵制了美国鬼子和“联合国军”,使志愿军和人民军在整个正面战场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那年那月,祖母生下了一男婴,一直以来祖母认为:他是父亲的救星,是全家的福星!
【二】
养女防老!这是祖母在养父母心中唯一的寄托。
离开祖籍前,祖母有很多机会可以寻根认祖,了却一生的宿愿,但她始终没有去做,这对她的养父母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安慰。然而,祖母的养父并没有与家人同舟共济,他败掉了庞大的家业后,在抑郁中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养父的离去,祖母依然十分悲伤,她把对养父的思念,对生身父母的思念,全部倾注到养母身上。
祖父抗美援朝回国后,随着祖国建设大军开始走南闯北,祖母带着养母随着祖父一次次迁徙,一次次团聚和别离,但她始终伺奉在养母左右从未l曾分开过。
解放初期,全国开展了大生产、大建设,国家号召妇女走出家门积极参加生产劳动,改变“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旧传统习俗。祖父当时已是某工程大队的大队长,祖母带头并组织随队妇女投身建设之中,为工程建设增砖添瓦。
那个时代参加工作的人,以后都转为国家正式职工了,但祖母却没有转正,或因家庭拖累,或因顾全大局。她一生只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尽管她做过很多公益事业。
正处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那时祖母在单位食堂工作,她总是饿着肚子,把分给自己的口粮带回家给养母吃,家里的几个孩子眼巴巴的瞅着奶奶(为表示对养母亲近,让孩子们以奶奶相称)吃着白面馍馍,馋得直流口水。祖母教孩子们撒了谎,说大家全在食堂吃过了。
可是,孩子们也饿呀!姊妹几个每天像小叫花子似的往食堂跑,连连叫唤:“妈我饿!妈我饿!”炊事班长看不过去,就把自己的口粮给了孩子。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着呢!祖母无法承受这样的欠疚,便辞去了当年最眼热的食堂工作,只好打一些零工贴补家用。
在以后的日子里,祖母又几次应邀协助单位在工地办起了扫盲班,幼儿园,食堂,便民店等,还在生产关键时刻,创建了“五七连队”、“女子三八班”,积极投入到轰轰烈烈建设事业中。然而,每当“创业”达到稳定状态后她便主动隐退,把岗位让给了更需要工作的家属们。在那个年月陆陆续续的工作履历,按照以后的国家政策仍然可以办理转正,但祖母总认为自己已经不在职了,又何必再去四处开证明给单位添麻烦,只为索取国家的工资呢?这与她工作初衷的那种热情是大相径庭!或许祖母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意念,也便没有去做转正的努力。
祖母很会精打细算,每月把祖父给家里的70元生活费,用于7口之家,并安排得妥妥当当,再拮据也不断了养母的嗜好:烟和酒。略有盈余时便专门给养母买一些好吃的,还不停的嘱咐说:“妈,您藏好了,别让那群小狼崽子偷吃了。”其实,奶奶哪舍得吃独食总是分给孩子们一起吃。孩子们也都很孝敬,有好吃的第一口一定递到奶奶嘴上。
老太整整活到了90岁。期间得过几次大病都因祖母为她医治及时,活了过来。
有一次,病来得非常蹊跷,家里养了一只大花猫,一直陪伴着老太睡,可那一天大花猫抓了一只大老鼠便不知去向了,后来发现它死在煤堆后,死相很惨,原来它吃了药死的老鼠。
老太知道后当时昏死过去。祖母背着她跑到卫生所抢救,但一直不见苏醒,而且生命体征极不稳定,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医生提出必须转往局医院治疗!祖母又背着她赶往火车站,当日已经没有开往局医院所在城市的火车了,祖母便扒上了一列货车……那次因抢救的及时,再次保住了老太的性命。
1976年毛主席去世时老太还健在。那天举国同悲,她看着毛主席的石膏像虔诚地说:“毛主席呀,你是全国人民的大救星,你可不能死呀,让我替你去死吧!用我的命把你换回来!”打这以后,她开始拒绝医治,拒绝祖母为她洗澡,她把烟油、粪便抹在墙上,呵斥着不准祖母去收拾。
祖母只好让两个儿女扮成大夫模样,哄她到医院。
那天,孙子孙女们穿上白大褂戴上大口罩和眼镜来到她的卧室,说:“老太太,你这病一定得治呀,可不能强挺着,你女儿要不给你治病,我们就让警察把她抓起来!”
老太说:“那可不行啊!我女儿对我可好了,就是她对我太好了,我才造害她的。她太辛苦了,太累了,我不想再拖累她了!”
老太走的那天,非常愉快和轻松,她主动让祖母为她洗了个澡,换了身她一直不舍得穿的衣裳,居然鬼使神差地走下楼,到邻家借了包火柴放在口袋里,便面带微笑安静地躺在床铺上睡着了,这一睡她再也没有醒来。
【三】
祖母是传统型相夫教子的东方女性。幼年时,或许因为养父母的自私,或是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影响,家境尚好的祖母居然没有进过学堂。
然而,具有大智慧的祖母,无论从仪表还是从修为来看,没人会相信他没受过学府教育。她常常语出惊人,一些谚语俗语歇后语信手拈来,给家庭和身边的人带来了不少的快意。
祖父戎马倥偬,一生流离。祖母一人支撑起一个七口之家,用亲情与爱心照顾老人,抚育儿女,像一只老母鸡一样护卫着孩子们走过了风风雨雨。
她是伟大的母亲,她对儿女们付出了所有的爱,却从不图回报。儿女们在她的养育及影响下,个个自强自立,家家平安幸福。
她是贤惠的妻子,无论是相孺以沫,还是相望江湖,她与丈夫心心相印,夫唱妇随,走过了钻石婚姻,岁月把她们的爱情从上个世纪带到这个世纪,把激情变成亲情,一切情爱简简单单的化成了左手对右手的痴缠。
儿女们是群“候鸟”,是群游子,长大成人后便离开了她的怀抱,远走高飞了。没人知道母亲的生日,直到每年或数年后相聚之时,孩子们说:“妈妈,给你过个生日吧!”祖母便快乐起来:“好啊!好啊!”于是,祖母的生日便成了儿女们的聚会日。
祖母在所有儿女眼里,她是绝对会长寿的,因为她简单,她快乐,她大智若愚,她的眼里心里全是爱,爱人者自爱之!
但命运却开了一个极其残酷的玩笑,没有丝毫征兆,没有星点预告,祖母病倒了,并且病得异常严重。儿女们走遍了省城的各大医院,聘请专家会诊,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癌症!
在生命临界的最后三个月,祖母躺在病榻上,任由病魔煎熬着,而她的孝子贤孙们却无能为力。
面对病魔煎熬,她依然保持着永恒不变的笑腼。她微笑着面对医护人员,风趣地与小护士们逗乐,她的微笑是极美的,大家都叫她“漂亮婆婆”。
面对病魔煎熬,她依然保持着永恒不变的爱心。她喜欢听音乐,喜欢那些少男少女爱听的流行歌曲,更喜欢浪漫缠绵的经典情歌。每天她的身边放着快乐的音乐,她开始像少女一样依恋着老伴。
面对病魔煎熬,她依然保持着永恒不变的虔诚。她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她说:给我请尊菩萨吧!我说:奶奶,我去买。她说:不得这样说话,要说请!于是,我去寒山寺重金请回一尊菩萨。她日夜将菩萨捧在手心,放在心窝。
面对病魔煎熬,她依然保持着永恒不变的美丽。她每天要照镜子,要梳头。经常问:我漂亮吗?真不是忽悠祖母,她的确很美。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身上没有一个斑点,她的皮肤洁白如玉,细腻如丝,不仅没有年迈的特征,而且有一种健康的美丽,不容置疑她就是一位前世的格格。
不知是心理的希冀还是药物的作用,病榻上的祖母变得更年轻更美丽了。我突然更加坚信这个世界什么奇迹都会发生,我多么希望“爱心创造奇迹”能在祖母身上得到体验。
那天,祖母说:我叫素冬,是冬至那天出生的。到了冬至你们为我过个生日吧!我说:奶奶,一定的!我记住了,以后每年的冬至我都会为您过生日的。
可是,我没有等来这个奇迹,祖母也没有抗过宿命,即使是冬至那天都没有等到,在祖母的有生之年从未有人在冬至那天为她过生日,以前没有,今后更不会有了。在冬至的前夕祖母安祥地去了,我看到她的一只眼里流淌着泪水,而另一只眼里却带着微笑。我知道那滴泪水是对生活及亲人的眷恋,那个微笑是对过往生活的知足。
祖母享年八十岁。如果有人对我说:她也算寿终正寝了。我会异常难过地回答:不!她应该更长寿,是我们忽略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