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1-7-13 16:00 编辑
文/归隐宋朝
有时,同情心很可怕。 说这话的是我的大师兄,大学同窗、同寝。当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意思时,我真切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甚至有些残酷。
去年五月,我到杭州参加图书展销会,想顺便看看分别十余年的师兄。电话打过去,空号。也难怪,这么久不联系了,换号也正常。两天的工作一天就办完了。归程是事先预定的,尚有一天多的时间。我去了社科院找他,接下来的事却让我难以置信。
他一年前辞职了。
他单位的人先是把我问个底掉儿,知道我是他的同学后又一问三不知。这种冷淡甚至敌意让我不解,难道他“腐败”了?他可是这个单位的副职领导。
越是不解越想探明究竟,给其他几个同学打了通电话,终于联系上了一个和师兄同城的学弟。晚上,学弟如约而至,我们去了岳王庙附近的一个小店。席间,我总算了解了一个大概。
大师兄还真的陷入了一个桃色事件,他和一个考到他单位的女硕士好上了。接下的事情同此类事件的结局差不多,老婆闹、领导找、对手笑......那女的先辞职走人,他离婚后也辞了职。“可惜了,他可是最有优势的副厅后备干部。唉,执迷不悟啊!”学弟道。
“那他现在怎么样?有消息吗?”我问。
“养花,”他叹口气,“在莫干山,孤家寡人。”
“没和那个女的结婚?”
“哼!”学弟顿了一下酒杯, “气就气在这儿,那女的把他甩啦!” 看来,师兄到底没玩出什么花样来,也是落了俗套。他曾是我们班的骄傲,曾经有那么多本系和外系的女生追求他。怎么岁数大了反倒把持不住?
那晚,我思前想后,又和几个同窗兄弟沟通了一番,大家虽然对师兄的变化说法不一,但一致要求我去看看他。我致电票务中心把航程延后一日,又给学弟打了电话。
“行。正好我明天要去德清办事,顺路捎你过去。”
吃罢早餐,我们启程,学弟自己开车。两个小时后进入德清县城,又向西开了一个半小时,
莫干山的秀美与富足呈现在眼前。终于,我们在一处竹林掩映、白墙乌瓦的村落前停下。
“我就送你到这里,不是不想见他,而是怕他尴尬。”学弟有点落寞的说道,“看见没,那半山处就是,你提王大夫就能找到他。回来你不必担心,他会安排的,到杭州给我打电话。”
学弟开车走了,返回德清县。我的心情沉甸甸的,像半山处竹林里没有散尽的雾气。
这个村子被夹在南北两座山丘之间,只有一条东西走向铺着青石板的小街,大多数房屋分布在街的两侧。我下车的地方是一座普通的涵洞桥,小溪从底下流过,村里的街路也由此拐向了省道。
往村里走可以看到一条小溪沿着小街的北侧向东流去,溪水清澈见底。街路北侧的民居家家都搭起一座小桥,跨过溪流。桥的样式五花八门,有石头的、木头的和竹子的,在绿树浓荫的掩映下煞是好看。
我走了半里地,遇见一个老头儿,黑瘦黑瘦的,肩扛一根竹杠,顶端缀着一只竹篓。老头儿走路的姿态很有节奏的摇摆,像是在跳舞。我说王栋在哪?老头儿摇头。我说王大夫,老头儿咧嘴笑了,露出一嘴黑牙。他叽了咕噜说了半天,我一句没听懂。后来,他指了指北面半山处,我点头继续前行。
就在我气喘吁吁拾阶而上,来到一片竹林前,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跑下来。我说,王大夫家在哪?男孩儿定睛看了我一眼,转身往回跑。
“大大!大大!”
转过竹林,出现一片空地。一幢两侧带有耳房的老房子和一幢黑森森的木质房屋。两颗奇高的不知名的秃毛掸子似的树,看起来鹤立鸡群。树下一簇花坛,几株紫薇在怒放。
男孩儿牵着一个人从中厅敞开着的门里出来,用手指向我。没错,是王栋。雪白的衬衫,袖管挽到肘弯处,这是他的标志。
“我的天!老幺(我排行最小)!”,他大叫着向我跑来,伸出了双臂,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我感觉眼眶湿润了。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找来的?”他把我推开问道。
“思明(学弟)带我来的。”
“他人哪?”
“走了,他去德清办事。”
“这小子,来了怎么走了?”我没吱声。
“你小子可发福喽,在校时你可是运动健将。”
小男孩儿笑嘻嘻地看着他把我引进中厅,跑开了。中厅有些昏暗,一只长长的条案前摆放着两把官帽椅子,中间是一张方桌。王栋忙着沏茶,招呼我坐下,还自顾自地说着什么,我的眼睛却开了小差。条案上方的墙上悬挂着两幅镜表的长联,定睛一看,是郑燮的《六十自寿》。我记得这幅联曾经挂在我们寝室他床铺的墙上,只不过那时是硬笔书法。
“怎么样?我的书法还行吧?”他顺着我的目光道。严谨的魏碑体,苍劲有力,有点赵之谦的风格。在学校的时候,他就到处收集旧报纸,整天弄支秃笔练字。
“还真给你练成了。请教,墨宝字资几何?”
“区区五十文钱。”王栋抚案大笑。
落座后,他递过一茶盏,道:“正宗的‘莫干黄芽’。”茶色淡黄,入口绵软,回甘清香。好茶!
“对了,你怎么成了大夫?别是蒙古大夫吧?”
“差不多吧。你知道我是中医世家,本来我父亲让我秉承家传,可我偏偏习文,但自幼耳熏目染,虽大病难测,小病尚可开方抓药。”
“不过,”他指了指东侧的耳房门,“我可是有行医执照的。”果然,门旁挂着一张《中医(药)出师合格证书》。
“长本事了。”我上前查看。
“这种合格证书并不是科班毕业考试的那种,我是参加了师承和确有专长类的考试。思明跟你说了吧,我搞药材种植,顺便给村民看看小病。”王栋道。
“思明说你种花。”
“这小子是对我有看法,花也种,药也搞。”王栋笑了笑。
“别说我了,老五、老七他们怎么样?”
我简单“汇报”了我所在城市的几个兄弟的情况,王栋没有插嘴,静静地听着。
“对了,咱班那个校花怎么样了?”他笑道,“我记得,你可是被弄得神魂颠倒的。”
“去世了。前年,乳腺癌,发现时已经扩散了。她当了附中的副校长。”
沉默。我知道,这样的沉默让我们一下子就回到了大学时代,能瞬间抓住几丝残断的记忆,她的风姿绰约曾经让多少个“我们”浮想联翩哪。
“我听说她最终还是嫁给了英语老师,叫......”
“徐哲。”
“对,徐哲。还在咱们学校吗?”
“在,去年援藏了。葬礼的时候还见过,本来我们几个一肚子怨气,特别是徐媛。可见到他就都消了。你知道,他大不了我们几岁,但头发都白了。”王栋叹了口气,瘦削的脸庞有些苍白。他轻轻的咳了两声。
“徐媛还好吧?”徐媛是王栋的追求者之一,苦恋四年。
“富婆。两家大型图书超市、一间文化策划公司。对了,她可是豪门新寡,怎么样?”
王栋笑着摆摆手:“当初我俩的想法就冲突。她老公也......”
“离了,两次。她自称是‘婚姻多动症患者’,总说是你造成的。”
“冤枉!‘枯树前头万木春’,我朽木一根,何足道哉。”
“大大!大大!”小男孩儿又跑来了,“我妈问你在那吃饭?”
“回去告诉你妈,有贵客到,炒几个菜送到这儿来。”男孩儿“嗯”了一声跑了。
“这孩子谁的?”我忍不住问,这两天我可是经受太多的刺激。
“你别瞎想,孩子的爸是公司的雇员,到杭州送货去了。平时呀,我就在他们家搭伙。”
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一阵沉默。此时,天已过午。附近的竹林沙沙作响,微风习习,很是凉爽。那竹林像是一根根巨大的绿色羽毛,摇曳生姿。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王栋轻轻的说道。我有些尴尬,头一次在他面前感到不自在。
“辞职是怎么回事?”我试探着问。
“你小子不老实。你的潜台词至少应该是‘为什么要辞职?’接下来,就要引申到‘怎么会闹到非辞职不可?’我说对了嘛?”他有些咄咄逼人。
“那是你太敏感了。”
王栋端起茶杯示意我喝茶,“思明那小子没少说我吧?”
“他只是觉着你可惜了。”
“道不同啊。五年前,我也这么想。仅仅五年,就五年,我......”他指着胸口,嘿嘿一笑,“大彻大悟啦!人的想法可以慢慢形成,但环境的改变却是一瞬之间的事。”
“我现在很好,活得踏实,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他停顿了一下,看向门外。
“想想以前,争名逐利,上下逢源,患得患失,如履薄冰......很累!”
“不都这样嘛!谁也不能超脱物外呀。”我感觉他在敷衍。
王栋摆摆手,道:“老幺。你是知道我的出身,绍兴一个小镇的中医世家。我虽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但始终抱着‘独善其身’的志向。”
“像我这种既无背景又无银两的书生,能在三十岁上干到副处级,我很知足。”
“可以后的十年,我感到很累,喘不上气来,忒憋得慌!”他冒出一句东北话。
“有人说我清高,恃才傲物。对上不能摆正位置,对下不能端正态度,浑身净刺。五年前,领导把我挂起来了,调我到文史研究所挂职锻炼,也好落得清闲。”他把我放在地上的提兜放到西侧的柜案上,随手递过一把折扇。
“这一挂就是三年。说起这三年,我也获益匪浅,我完成了两个课题。前年,好事来了。老领导即将退休,他找我谈话,要把我调回来,意思是接他的班。可此风一出,几个和我位置差不多的人坐不住了,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呀!也是该着有事,单位进了一个硕士生,我们一个专业的,惺惺相惜呀。”
沉默了一会儿,他抬头问我:“老幺,你相信我能为一个小我十五岁的姑娘动情吗?”
我本想开句玩笑,但又觉得此刻真没什么可笑的。以我对他以往的了解,我只能摇头。
“她叫沈鸿飞。”他顿了一下,“刚才我问你郝爽(校花),你的回答让我听了心里发颤。”
“沈鸿飞也去世了,也是乳腺癌。”他从怀里掏出烟,平静地抽出一支点上。
“她是从福利院里出来的。 ”他指了指东边,“我把她葬在了那里。”
“这事谁也不知道,可能也不会有人想知道。一个美丽又很有才华的女子!唉,就这么一捧骨灰。”他捧起双手。
我从他平静的叙述中慢慢的了解了这一惨痛的过程。沈鸿飞是他的部下,在一个课题组。这免不了同进同出,早起晚归。我觉得,这个女子的才华真的打动过王栋的心,以至于他可能对她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照。在那个较为特殊的时期,这种举动迅速成为了对手的利器,原来势均力敌甚至占优的局面不堪一击,看似的平衡被击得粉碎。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至少也应该和嫂子说清楚。”
“不可能的,周彤,就是你嫂子,她是我们一个系统的,她就不是一个能同她说清楚的人。”
“接下来的事情你可能都知道了,情况也的确差不多。老领导对我很失望,看到我大势已去,当初我身边的人也都转向了。”他苦笑了一下。
“沈鸿飞的病情突然恶化,她去医院一查才发现已经癌症三期了。她迅速辞职,我不知道去向,也不知道她病了。”他把烟熄灭了,“那时,我成了众人的笑柄。”
“其实,我是从那一时刻醒悟的。我突然想明白,我为什么还会愤怒?为什么还要自怜自爱?我不也曾为了苟利而患得患失吗?我不也曾为了前途而做过小人吗?我不也曾为了躲避责任而处处退缩和妥协吗?从严格意义讲,我不具备一个领导者的素质。这个认知结果不是简单的自我剖析,我也没那么高尚,我只是突然明白,我不适合这个角色。知道不适合只好滚蛋喽!”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周彤向我提出了离婚,用她的话说,不屑与我这个龌龊之徒为伍。好在我们也没孩子,很简单,我就净身出户了。离婚也让我下决心辞职,我是既不想与天斗,也不想与人斗。其实,你想想看,谁都不容易。”
“那你后来又是怎么和沈鸿飞在一起的?你俩后来在一起了吧?”我问道。
“滑头。”他又点燃一支烟,“她其实一直离我不远,只是我一直没想到。半年后,我突然想到儿童福利院,到那一看,果然在哪儿。瘦削枯槁,那么美丽的......不到半年......”
“那是她孩童、少女时期呆的地方,虽然有些寂寞,但得病后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地方。她从前的一个老师当上了院长,她就在那里做了义工。”他停顿一下,“也许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开始的地方。‘鲑鱼效应’。”我知道,他说的是大马哈鱼。这种鱼在每年的七、八月间,成群结队地从外海游向近海,进入江河,涉途几千里,溯河而上,回到出生地。入江后停止摄食,寻找最理想的产卵场所,雌雄鱼交配产卵。经过长途跋涉精疲力竭的亲鱼,还要守护在卵床边,直到死亡。将近四个月,小鱼孵出。笠年春天,它们顺流而下,游向大海,继续重复它们父母的宿命。
“那时,治疗对她已经失去意义,她也拒绝治疗。我还是说服了她,带她去上海做了手术。手术只是个安慰,只是尽可能地摘除癌变组织,医生说她最多可活半年。我把她接到了这里,除了去杭州化疗,她最后的时光都是在这儿度过的,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知道,她不爱我,只是尊敬我。后来她常常偷着哭......多数时就坐在那儿,”他指了指门外的花坛,“盖着毯子,打电脑写东西,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有一天,我从杭州回来,看见她安静地躺在那儿。我以为她又睡着了,抱起她准备进屋,却发现她已经走了。”他的声音有些缓慢、低沉,“她是那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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