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去的烟云 于 2011-6-13 05:31 编辑
我的父亲 一 我一九九一年大学毕业,分配在家乡的中学任教。学校分配了一间宿舍给我,从此我住进了公房。 一天, 三四个朋友到我这里玩。父亲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从家里赶到学校,为我忙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午餐。省去了我一大笔请朋友上饭店的钱。 酒足饭饱之后,朋友们一一和我道别,留下了满桌子的剩菜。 父亲很麻利地将能吃的菜分类合并在一起,又将那些不能吃的菜合并到一个大盆里,然后问我:“小华,这些剩菜倒到哪儿?” 我一指水池旁的垃圾桶:“垃圾桶就在水池旁边。” 父亲看看垃圾桶,并没有将剩菜倒进去,继续问我:“这垃圾桶里的垃圾倒到哪儿去呢?” 我很奇怪:“当然倒到学校的垃圾堆里去啊。” “可是这些剩菜不就都浪费了吗?”父亲很惋惜地说,“这样,你找个方便袋给我,我把这些剩菜剩汤带回家喂猪。” 父亲接过我递给他的方便袋,一边把剩菜倒进去,一边问我:“你平时的剩饭剩菜都那样倒掉了吗?” 我笑着说:“可不是,学校里又不允许养鸡喂猪,呵呵。”接着我又安慰父亲说道:“不过,我一个人能倒多少啊?我的邻居们才倒得多哎——他们都是有家庭在这儿的。” “七八户人家呢,太可惜了!”父亲想了想说:“我明天带个小缸过来,和其他老师打个招呼,这样你们以后就把剩饭剩菜倒进小缸里,我收集起来带回家喂猪。” 我一听,感觉很难堪,轻轻地说:“这不太好吧。——家里又不缺这点粮。——挺丢面子的。” 父亲说:“这有什么丢面子的?节约粮食不丢面子。哦,你是嫌丢你面子是吧?没关系,不要你动手。” 我知道父亲的固执,没敢跟他再争。 父亲拎着方便袋出去的时候,正巧遇着东隔壁的张老师。 张老师首先和父亲打招呼:“吆,黄师傅,从儿子这儿拎了什么好东西回家啊?” 父亲笑着说:“哪是什么好东西啊,都是些剩饭剩菜,带回家喂猪。哦,张主任啊,明天我带个小缸过来,放到那个西南角,以后要是你家有什么剩饭剩菜的就麻烦你倒进那个小缸里。” 张老师说:“那很好啊,哎呀,你看这一天两头的总有些剩饭剩菜,就那么倒掉了,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真怕响雷打头啊。这下可好,有去处了。” 西隔壁的王老师听到声音,拎了一个方便袋出来:“黄师傅,等一等,我这里也有些剩饭剩菜给你带回去。” 父亲赶紧接过方便袋:“谢谢王老师,谢谢王老师。” 王老师笑着开玩笑:“不用谢,不用谢。等你过年杀猪的时候,带点猪血子过来就行了。” 父亲赶紧说;“那当然行。到时候我给你们每家带点肉来。” 第二天,父亲果然了一个小缸进来。小缸是淡绿色的,四周还有好看的花纹,放眼一望,就像一个漂亮的花盆。显然,父亲是精心挑选过的。父亲把小缸放在宿舍的西南角, 从此,父亲每天就多了一项工作,就是每天或起早或带晚,都要从家里赶到学校来,把小缸刮得干干净净,然后再赶回家。家距离学校七八里,父亲骑车大约需20分钟,这样来回一趟就需要五十分钟。有时我也劝父亲,说做这样廉价的劳动太不值,可父亲总是说,你叫我能干什么大事呢?时间闲在那儿也就闲掉了。 我只是每天看着父亲弯着腰弓着背在那儿忙碌着,内心虽然舍不得,可是自己却从来没有动过手,从来没有和父亲说过哪一天由我把这些剩饭剩菜倒下来带回家。我大概还是放不下那个臭老九的架子,骨子里一定认为那不是读书人做的事吧。——想想那时自己真的是太清高了。 二 转眼到了春天,天气渐渐暖和了,虽然小缸被父亲刮得干干净净,但仍然招来了苍蝇。 这些可恶的苍蝇招来了校长。 校长对我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是个花盆,原来却是用来收集剩饭剩菜的。这是谁放那儿的?” 我很惶恐:“是我老头子,他……他怕浪费。” 校长说:“和你爸爸说一声,叫他弄干净点,注意不能影响环境卫生。” 我赶紧说:“好好,我明天就叫他把它拿走。” 第二天,父亲到学校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对父亲说:“爸爸,今天校长来过了,说你这个小缸真好看,像花盆。” “嗯。” “校长还说了,就是招苍蝇,有点影响环境……” 父亲打断我的话:“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了。以后,我就不来了。” 我试探地问:“那你把小缸带回家?”
“带回家干吗?校长不是说像花盆吗?明天……”父亲想了想说,“明天我剪两支月季花枝头来,插在里面,这样可以美化环境。” 我心头不禁一颤,我万万没有想到身为农民的父亲竟也有一颗爱美的心。 父亲又关照我说:“以后我不常来了,但你也不要把剩饭剩菜随便扔了,有空的话,就送回家,顺便从家里带点青菜大蒜过来,省得到菜市场买。” 三 一天, 我回家吃饭时,忽然门前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两人一到门前,就跪了下来。 小孩连叩三个头,嘴里叫道:“姑爹姑奶奶,请你们救救我的爸爸吧。” 我一看,原来是本庄的两个人,老人叫杨得喜,已经六十开外了,按辈分我应该叫他舅舅。小孩叫杨威,十三四岁,是他孙子。 母亲赶紧拿来两个凳子,叫他们坐下,问道:“大哥啊,发生什么事啦?” 杨德喜叹口气说:“你说何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得了白血病呢?医生说要做骨髓移植,要十万块啊。你说我哪来这么多钱?没办法,只得厚着老脸,带着孙子,挨家挨户的借。” 母亲忿忿地说:“卫英呢?她男人生病了,她怎么不出来?让你们一老一小的出来。” 杨德喜摇摇头说:“可不能怪她啊!一听要十万块钱啊,我的心都凉了。你说,我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呢?就等死吧。可是卫英呢,她不同意,她一定要为何根做手术。她几乎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总算借到了三四万块钱,现在她一个人在两个厂上班,每天要做十六个小时啊,她还从这两个厂软磨硬泡地支付了到了两万块。你看人家一个外姓的人都这样,我还有脸坐在家里吗?” 母亲责怪他说:“那你把小孩带身边干吗?” 杨德喜说:“我这是向人家借钱啊,讨钱能讨多少?可现在我家是倾家荡产,负债累累。这还钱恐怕要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啊,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命活到那一天,所以仅靠我这个老头,人家恐怕不信任啊,还得指望孙子。我就问孙子:小威啊,想救爸爸吗?孙子说想。我就是说你要真想救爸爸,你就得放下你的尊严,你要向人家叩头,要向人家写欠条,要保证你长大后把钱还给人家,你能做到吗?孙子说爷爷我能!我想有孙子记的这个账本儿,人家或多或少会借点吧。” 我拿过本子一看,封面上写了三个字:欠账本。本子的第一页写了几行字:亲爱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叔叔婶婶:我爸爸不幸得了白血病,急需手术费,请慷慨解囊救救我的爸爸吧!长大后我一定如数偿还。杨威叩谢,1992年4月。 第二页到第三页已经写了十几个名字,名字后面写了所借钱数,一般是二十元,有的是三十元,最高的是五十元。 母亲心软,眼圈儿都红了。 母亲从怀里掏出手帕,把手帕展开,从里面拿出五十块钱,看了父亲一眼,可父亲铁青着脸,没有一丝表情。母亲很犹豫。我知道父亲一向节俭,他一定是不舍得吧。我赶紧给母亲一个台阶:“妈妈!我在家,哪能让你拿钱呀?”说完,拿出五十块钱递给杨威:“给,记我爸爸的名字!” 父亲劈手抢过去,盯住我问:“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我不知父亲是啥意思,只得如实告诉他:“还有三百多吧。” “都给我!”父亲又指着母亲的手帕说:“你,把手帕也给我!” 我和母亲把钱都交给父亲。父亲拿着钱,进了房间。他拿着一张凳子放到橱柜前,然后站到凳子上,从橱柜顶上翻出一个铁盒子。父亲打开铁盒子,从里面抓出一大把钱来。父亲把所有的钱都放到桌上,仔细地数了数,然后对杨威说:“小威啊,这里一共三千二百五十五块钱。如果你答应我,等你长大后,加倍偿还,你就拿去给爸爸治病。如果你不敢答应,那你就赶紧走下家。” 我生气地叫道:“爸爸!你怎么能这样!” 父亲恶狠狠的对我吼道:“你别多嘴!” 杨威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姑爹,我答应你!”说完,在本子上郑重地写上:黄德银,六千五百一十元。 等俩人走后,母亲惊奇地问父亲:“老头儿啊,你哪来这么多钱的?” 父亲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有这么多。这几十年来,我一有些钱就存到这个铁盒子里,想等到哪天有急事的时候拿出来用,不想让杨德喜赶上了。” 我说:“可你也不能趁火打劫啊。” 父亲幽幽地说:“一户人家二三十块钱,这一老一小要跑多少人家才能凑够一万啊?现在有我那么多钱往那儿一放,后面的人家怎么说也得有上百他才拿得出手啊。至于还钱,那还不是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吗?到时候他有得还就还,愿意还多少就还多少,实在没得还,我就当捐给他了,还会问他要吗?不过,我看小威这孩子有孝心有责任心。我这样做,是要再逼出他的进取心,只有这样,他将来才会发达,才会还掉他所欠的债,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他还钱的那一天哦。” 我心头不禁一颤,仔细地打量起父亲来:父亲的两鬓已经花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加深了,父亲的背竟然也有点驼了。才五十多岁的人啊,都是因为过度节俭过度操劳才老得这么快的啊。 我的眼里噙满了泪花,父亲的形象在泪花中是那样的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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