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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天学也没有上过，不识字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其实村里很多上了些年纪的人，也都不识字，但总归还能认一些，起码自己的名字能认识。父亲不识字，却是一个字也不认识。
农村里大都以种地为生，虽然与外界接触不多，可不识字还是给父亲带来了很大不便，让他吃尽了苦头。赶集时，由于不认识公共厕所墙上的“男”字“女”字，要一直等到有人去，父亲才能判明该去哪边。在集市上买了化肥和农药，父亲不知道该怎么用，时常要找村里的明白人。到药店买药，只能拿着上次的盒子。过年找人写对联，发现少了张横批，不知是哪副上的，只能把所有对联都拿去……一句话，只要是用字的地方，父亲就只有着急的份儿。
正是因为切身感受到了不识字的难处，父亲才下决心，一定要供我们姐弟三个上学。父亲常说，孩子们，不识字太憋人，你们要好好上学，上好了就不用干庄稼活，只要你们能考上，上到哪里我供到哪里，供不起，砸锅卖铁也要供。那时候听了父亲的豪言壮语，我心里很不以为然，心想，砸锅卖铁能卖多少钱。
本以为所谓砸锅卖铁之类的话不过是父亲鼓励我们的空洞口号。可慢慢却发现，父亲是认真的。那时我们姐弟三个都上学，不能帮家里干活不说，每周、每月、每学期都少不了花销。我们都知道家里不宽裕，每次说要拿钱时，总吞吞吐吐不好开口。还是父亲给我们解了围：你们光好好学就行了，不用担心钱，我年轻能干，供你们几个不愁。
我很纳闷，家里就父亲和母亲两个劳力，又没有什么其他收入，也没有砸锅卖铁，父亲从哪儿给我们弄的学费呢。直到后来我们大了，母亲才给揭开了谜底。原来那些钱大都是父亲提前出去借的，每次估摸我们要回来拿钱了，父亲就出去借。母亲说，你想想，要是当着你们的面说没有钱了，你们上学还有劲儿吗？时间一长，村里都借遍了，人家都不借给咱了，怕还不上。你们长大能挣钱了，可一定要好好孝顺你爹。
忽然我就觉得鼻子酸酸的。难怪每次拿钱，父亲都很有底气地说，你们尽管好好学，钱不缺，上到哪里我供到哪里。可是，我们理所当然地拿去用的钱，大部分竟都是父亲借的！我不敢想象，父亲是如何一次一次为我们的学费向邻居向亲戚朋友一家一家开口的。
有了父母的大力支持，我们上学都很用功。放学放假时，只要我们在学习，父亲从来都不让我们下地干活。因为不识字，哪怕我们看小说、画册等课外书，他也会以为我们在学习，脸上堆满了憨厚的笑容。有时为了逃避干活，我竟拿本不相关的书装作用功的样子。现在想来，真为年幼时的无知感到羞愧。
对父亲供我上学的决心，印象最深的还是四年级时我挨过的一次打。那时我病过一次，腮部长了个疙瘩，估计是腮腺炎什么的，方言叫“蛤蟆瘟”。整整耽误了一周的课，在家里却得到了很好的病号待遇，红糖水加鸡蛋吃了不少。等病好了，我竟不想去上学了，就委婉地跟父母说了。没想到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把我拎过来一顿臭揍，还说不给我饭吃，要再买几只羊让我放着。我哭的没了人腔，跑着去了学校。父亲在后面追出了老远。在我印象中，父亲就打过我那次。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动过不上学的念头。及至后来上了初中高中甚至大学，都有父亲那几巴掌的功劳。
只靠地里的收入供我们上学有些吃力的时候，父亲竟进城去打工。一个字都不认识的父亲，如何在城市里生活，会不会遭人白眼，会不会被人骗，吃饭怎么吃，睡觉又怎么睡呢？老实巴交的他，会不会被人欺负？我不敢想。我觉得有些内疚。自己怎么不能早些毕业，早些工作挣钱，早些缓解家里的窘境，早些让劳累了半辈子的父亲歇一歇呢。想到父亲的辛劳，心里不是滋味。
等到我毕业工作了，父亲却依旧辛劳，时常在农忙之余跟着干建筑，或到镇上打零工，那都是出大力的活，而且挣钱不多。父亲常说，我也没有什么本事，就是出力呗，趁着现在还能干，还不用你们管，多干几年。你们都独立了，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等哪天我真不能干了再说。这又让我无地自容，自己挣钱了，竟也不能给父母改善多少生活。这就是父亲，自己再苦再累，也对子女无所求。
我多在外地，为了联系方便，父亲刻意给家里装了电话。说有孩子在外面，家里没有电话怎么行。其实父亲自己不会拨号，每次都是我往家打。每次打电话回去，父亲又似乎不善言辞，也许是为了给我省话费，说不几句就要挂电话。有时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在精神层面与父亲进行更多的交流，甚至觉得，父亲的精神世界一定是简单的吧。因为不识字，他起初都分不清鞋油与牙膏，很多电视节目也都看不懂。在我印象里，父亲没有完整看完过一部电视剧。夏天的时候到外面乘凉，和邻居们闲聊，冬天看看人家打牌，仿佛他的精神世界和娱乐，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其实，我错了。父亲不仅有对子女的深深牵挂，更有他独特的处世哲学。每次打电话，父亲都会鼓励我要知足，说农村里走出来，不再干农活、喘气均匀也就行了。这样的鼓励时常让我浮躁的心得到些许平静，找到正确的方向。买房子时，他一遍遍地交代说，好几十万块钱的事，可要弄妥实，别让人家给骗了。这些近乎婆婆妈妈的交待，也让我懂得了谨慎行事的重要。虽然当时对父亲的很多话还有些不以为然，可经过几年的社会生活，我慢慢体会到了为人处世的种种不易，也理解了父亲的用心良苦以及他话语中的哲理。如果说社会是一所大学，那么不识字的父亲，无疑是我的最好启蒙老师。
想想这些年来，一个字不识的父亲真是不易，为家庭辛劳、为我们操心。在那样的艰辛中，能供子女上学无疑是有远见的，确实也需要有“砸锅卖铁”的勇气和魄力。父亲是普通的，如果说有一点特别的话，那就是他的一个字不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子女的爱，尽管这会让他比常人付出更多的艰辛。父亲并没有华丽的语言，也没有高深的理论，有的只是最朴实的信念：这辈子我不识字，知道不识字的难处，所以一定要供孩子上学，让他们别再遭这样的罪。谁说这样的朴实不是最美、最可爱的呢？
有人用优美的语言、华丽的辞藻赞美自己的父亲和父爱，说父亲是一棵大树，毫不保留地把养份供给了枝叶和果实。说父亲是一座高山，虽默默无闻，却刚强坚毅。我觉得不识字的父亲更像是一盏灯，用他特有的方式驱走我心灵的黑暗，照亮我前进的路。而且，他的恩泽和光芒一直陪伴着我，让我受益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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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0-9-17 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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