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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婶子六十五岁上，傻了，老年痴呆，除了大闺女丫丫，谁也不认得。
其实三婶子年轻时就傻过一回。腊月的一天，三婶子去挑水，路过三叔家的门口时，看见三叔两周岁大的闺女丫丫光着屁股躺在大门后面，嘴唇都冻紫了。那时三叔的前妻死了一年多，扔下三叔带着闺女苦度日子。三婶子疯了一样，把水桶扔到一边，抱起丫丫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叫着三叔的名字，没人应。三婶子跑进屋里，把丫丫放进被窝，可被窝里一点热气没有，丫丫半天没缓过气儿来，三婶子顾不得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解开怀，把丫丫裹在怀里，暖啊，暖啊，丫丫终于醒了过来。醒过来后，丫丫就铁定了三婶子是自己的娘。三婶子的娘又哭又闹，说后娘难当，死活不同意三婶子嫁给三叔，可三婶子一根筋，铁定做了三叔的女人。三叔拣了一个大便宜，一朵鲜花不请自来，家全乎了。
村里人都说三婶子傻，花一样的人物，却嫁给了三叔这样的穷光蛋。可不管别人怎么说，三婶子只是抿嘴笑，然后搂着丫丫，亲闺女好宝贝地叫着，仿佛丫丫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跟了三叔后，三婶就做了三叔家的牛，没日没夜地干活，可日子却依然苦似黄莲，好在三婶子能捱，能忍，再难，孩子没冻着，没饿着。三婶子呢，都说那真是一块好地，到丫丫十二岁的时候，三婶子生下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家倒是更全乎了，可日子更苦了。三叔说：“丫丫她娘，别让丫丫上学了，一个丫头片子，能有啥出息？十二了，能帮着看孩子，做做饭，你也轻省些，家里外头的，哪一样不得你操心。你看你的模样，都成啥了……”三婶子死活不同意，可终究没拧过三叔，丫丫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辍了学，回家做了保姆，专门看底下的三个弟弟妹妹。
三婶子心里一直觉得有个疙瘩，丫丫聪明着呢，不上学，可惜了的，可这日子，唉，黑天白日的，三婶子偷偷抹眼泪儿。丫丫倒是不恼恨爹娘，天天带着弟弟妹妹在院子里排队玩，丫丫是小队长，有了好吃好喝的，尽着弟弟妹妹吃喝。三婶子养了一群老母鸡，那是三婶子家的盐钱。可三婶子常常偷着煮一个鸡蛋，把丫丫叫过来，塞给丫丫。丫丫不吃，要给弟弟妹妹，三婶子就瞪着眼逼丫丫，丫丫咬一口，然后说噎着了，跑一边儿倒水就着吃，三婶子就笑着去做自己的事，可等回来，却看到俩儿子和最小的闺女的嘴角上，都带着鸡蛋黄，三婶子那个揪心啊，搂着丫丫亲闺女好宝贝地叫。
日子苦也罢，甜也好，总一天天过。过着过着，三叔和三婶就都老了，三叔是最不会享福的，日子刚有了好转，一场病就没缓过来，三婶子呢，哭了一场，然后就傻了。三婶子傻了，凭谁也不相信，老年痴呆？还不到岁数啊，再说，这么好的人，怎么偏偏就傻了呢？可三婶子真傻了，儿女都长大了，成了家，三婶子却裤子里拉，裤子里尿，不认人，成天嘴里叨叨着俩字：“丫丫……”
丫丫嫁到外村，看到娘这样，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两个儿子看姐姐辛苦，就劝说，要不轮着管吧，丫丫骂：“娘是咋对咱们的？轮着，轮着是个事儿么？娘受罪……”兄弟姐妹们都不再提轮着的事，争着抢着伺候三婶，三婶的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转眼就是三婶的本命年，六十六岁，丫丫和小妹给三婶买了红袜子、红腰带，盼三婶快点好起来。丫丫给娘穿好袜子，系好腰带，可过了不长时间，三婶子却光着脚，裤子也掉到了膝盖上，手里拿把剪子，咔咔乱剪，吓得丫丫连忙夺过来，藏起。丫丫问娘袜子和红腰带呢，三婶子不说，嘴紧闭着，拿手使劲儿捂着，浑身哆嗦，丫丫纳闷，可也不敢再问，在屋里翻了半天，横竖就是找不见。
三婶子大寿，一家人就商量着无论如何得给娘好好做做寿，让娘高兴高兴。三婶子生日这天，是九月九，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很热闹。尽管俩儿子的日子过得也相当不错了，可丫丫还是置办了很多东西，丫丫说：“俺亲娘过寿，俺不买谁买？”三婶子看着一屋子的东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席上，三婶子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守着一盘子冒尖的菜，眼睛直勾勾发愣，嘴里叨叨着，也听不清说啥，三婶子虽然傻了，可平时吃喝不耽误。丫丫忙着照顾侄子侄女们，兄弟姐妹们也都你敬我让吃着喝着，也没人去管三婶子。丫丫无意中回头看，发现娘有些怪：老太太坐在把椅子上，低下头，不断地偷偷左看看，右瞧瞧，把手放在盛菜的盘子上，又猛地缩回去。过了一会儿，又偷偷地左看看，右瞧瞧，看到一家人都忙着吃忙着喝，嘴角抿了抿，然后，手又放在盛菜的盘子上，极为迅速地抓了一把菜，塞进兜子里，然后又左看看，右瞧瞧，看到一家人忙着吃，忙着喝，三婶子捂住嘴，偷笑……
丫丫有些纳闷，看了看兄弟姐妹们，俩兄喝酒正酣，弟妹们也忙着端菜吃饭。只有小妹却直盯盯地看着娘。丫丫看到小妹拿着筷子的手抬起来，想张嘴说什么，连忙端起酒杯：“妹妹，咱俩也喝一个……”说着，朝小妹递了个眼色，然后摇摇头……
席散后，考虑到各家都有各家的事，丫丫就自己留下，给娘洗被单和衣服。三婶子瞧屋里没别人，连忙叫丫丫，丫丫过来，问娘啥事，三婶子笑着从兜儿里掏，掏摸出一把团在一起的红的绿的，在手心里鲜艳夺目：肉丸子、芹菜、西红柿、鸡腿…… “吃！”三婶子像是打了大胜仗一样，开心地笑着，眼里流着两串泪，嘴角挂着哈喇子，嘴唇哆嗦着，“吃！快吃！”丫丫愣了一会儿，突然慢慢地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吃着三婶子手里的菜，吃一口，丫丫的肩膀耸动一下，再吃一口，肩膀又耸动一下……
三婶子虽说傻了，儿女孝顺，不受罪，活着多好，可三婶子偏不好好活，一夜睡过去，再也没醒过来。天亮儿子去看时，三婶子的鼻子上堵着一堆粘痰，眼睛紧闭着，模样倒是很安详。丫丫得着信儿，光着脚丫子跑回来，跪在娘的炕前，哭得死去活来，任谁也劝不住。
哭了半天，丫丫突然不哭了，站起来，顾不得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跑到院子里，抱了一大抱棉花柴，说是怕娘冷，要给娘烧炕。众人拉不住，就由着她做。丫丫把棉花柴塞进炕洞里，刚点着，屋子里就弥漫起布烧糊的味儿，屋子里的人连忙看炕上，三婶子穿着送老衣，好好地躺着，被子褥子没着。丫丫在地下慌急燎忙地撤火，往外掏烧着的棉花柴，只掏了几把，就见棉花柴上勾着一把连着的红碎布——是一只烧毁的小书包，虽然不成形了，但可以看出，是闺女们给三婶子买的红袜子和红腰带做成的……
丫丫捧着小书包，贴在胸口上，眼睛直勾勾望着炕上躺着的三婶子，一声不哭。突然，丫丫扑通跪在地上，疯了似的磕起头来，寂静的屋里，一声声的咚咚，敲打着人的心……
每到给三婶子上坟的日子，丫丫总拿着那个红红的小书包——书包已经被丫丫修补好了，红红的，心形。包里放着草纸和供品，那只小书包放在坟前，鲜艳夺目，像是一颗心，在太阳底下，暖暖的闪着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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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1-6-10 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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