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条河,一份安静。
那个人坐在岸边的一条乌黑的管道上。管道东西走向,就近穿过一条铁路一条公路。
河由西而东,穿过一座铁路桥一座公路桥,在距那个人东方一二百米的地方折而向北,似一笔粗犷的弯钩。在弯钩东岸,一位上身穿红蓝白三色线衣的中年短发农妇持锹劳作。隔河堤不远处一台桔黄色挖掘机伸屈粗而灵活的臂铲不懈作业。河岸堆积着新近挖掘的土,在春日的烘笼下现出一片片浅白色的暖光。
河两岸不规则地植些柳树杨树。那人猜想,近岸的柳树或许是自生的罢,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如玉树临风,半壁在水,半壁在岸?柳树早已枝条曼妙,春唇微启,吐出串串青音,或随风轻吟,或顺水东流。杨树不知是树种不同还是别有他因,有些如奶稚小儿才要冒出牙尖,有些早已如豆蔻少女花开满枝。那些浅褐色的杨花像一枚枚轻巧的镂空的铃儿,在风不经意地惹弄里窈窕出一阵阵会心的轻唱。
那人的来如客之不速,惊扰了一只黄褐色小狗的安适。它本来面东蹲坐于杨树林下,见那人来急忙挪开,边走边回头看,想必沿路洒下犬式的讨厌、惊惧与抗议。待那人坐下,它才和另一只白色伙伴从桥洞里出来,沿河慢跑,到河弯处用舌头舔水,啪啪有声。
火车轰鸣而来,又呼啸而去,时而载货,时而载客,间有和谐号。铁路如人的脉管,现实的重量和速度沿着它的固有轨迹穿越、传递,一次次地将那人从沉思中拉回来、送出去。在那人的眼里,这树,这河,这桥,这车,这车上的人和货物,都是瞬间的风景。那么在车上人的眼里,这树,这河,这桥,那狗,那劳作的农妇,那个阳光下河边静坐的人不也是一闪而过的风景么。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这里无灌木,无黄鸟,有的是充满人间烟火的杨柳岸、河路桥。喜雀麻雀等等闻惯了且沾染了人间烟火的雀鸟掠飞盘旋于杨柳岸、河路桥,如河水东流,无波无澜。像是林间的杂草野菜,不闻不名,不声不响,展绿,开花,结籽,皆不经意,重复轮回。不经意间,黄土变软,春意盎然。想必,它们自有其脉动,自有其重量和速度,自有其固定的轨迹,自有往返于这些轨迹间的穿越、传递,自有其不经意的风景与吟唱。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里没有莲叶,只有来自东西南北的鱼暂时汇于这条河里,长时间的潜游,维持着一片平静。忽而,不经意间地波动,跳跃,以一尾之力搅动整个河面,于是在河水的皱折里阳光荡漾开来,连同路桥树影,传递出鱼的微笑。鱼用自己的方式和脉管,传递着它的重量和速度,虽然人看不到在这些重量与速度的传递与穿越间鱼的泪水,以及鱼们对于戏水莲叶间的渴慕与期盼。
太阳渐渐西斜,那位农妇也快要收工了罢。那人的来与驻,在她看来只是一个过客于午后的一次过往。开始,她转过脸来,目光远远地,隔了树投了来,划出一个长长的问号,不需答案。她看到那人坐下来,一直坐着,闲人一个。后来,那人走了,如来时一样的一个人走了,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那人的来与去,像是一列临时加开的客车,在一个假日的午后。他,还会不会来?一个人,在一个假日,静坐,然后,离开。他是否也有自己的方式和脉管,传递出自己的重量和速度。
一个人,一条河,一份安静。
那个人坐在岸边的石阶上,在另一个午后,另一条河。
河南北走向就近穿越两条公路,两座公路桥。河岸边的灰白的石阶石凳、黄绿色的垂柳、暗绿的冬青、待开的花树,满是人工痕迹,连同那份安静。
那人从书店出来,带着一本书来到河边。书并没有打开来读,被顺手放在石阶上,成了坐垫。有字书读多了总归会累,读些无字的罢。
那人对面西岸是三个钓者。钓者盯着浮子。那人盯着钓者。岸上来往路人甲乙丙丁倏忽来去。钓者眼里浮子和鱼是风景。那人眼里河桥树影钓者是风景。一条又一条贪食的鱼儿被扯出水面,不知它们会不会后悔流泪。钓者与被钓者的传递与反复里,前者丢掉的是饵,后者丢掉的是命。那么,这河,似乎便是一个局了。那人,是旁观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时,那人是旁观者,然在人类文明构筑的衣食住行声色犬马的更大的局里,谁又能做得了旁观者,又能做得了几时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狡兔死,走狗烹。欲望的香饵面前,又有几人能够一箪食,一瓢饮,居于陋巷,贫煞也风流!
瞧,那一个钓者,从一袋里取出些红彤彤的饵料一把把的洒进水里,那人知道这叫作“打窝”。一个局又布下了,如人世间的股市之局,楼市之局,车市之局,权市、钱市、色市,又有多少种红彤彤香喷喷的市你方唱罢我登场,合奏出一曲曲被和谐被幸福的曲调?在这些曲调里,不知你是哪一尾,属于哪一群,在哪一条河流里,何时被扯出水面,会不会后悔流泪。
太阳隐进高高的云层里。时间在流逝中继续。钓者陆续离去。那人也走开,转到河的对岸,穿过一条条街道,目睹座座楼房、店面,看着那些红彤彤香喷喷的市与局,那些局内局外人的角色变换、得失悲喜。人如鱼,走不出江湖,处处是网。
天色渐暗。田野墓地,沟河路边,烟火缭绕,祭奠的时间到了。那人买了两刀纸,于桥头河畔引燃。火光里,应该有两张脸,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中间是两条河的距离。终有一天,那人也会涉了这河去那河,没有重量和速度,没有传递与穿越,一个人,一条河,一份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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