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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8-5 08:27 编辑
一
“隐:一见你的眼睛,我便清醒起来,我更喜欢看你那晕红的双腮,黄昏时的霞彩似的,谢谢你给我力量。”
这是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二日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的情书中的一句话。男人大了女人七岁,已是六个孩子的父亲。
读了太多民国男人女人的故事,我曾经肯定地说过,那时,稍有才华的男人都会有好几个女人。而有才华的女人也会经历数段感情。而郁达夫同时喜欢的女人中竟然有数位妓女,着实让我辈大跌眼镜。
民国时期的中国,究竟有多少思想在碰撞,究竟有多少新鲜事物代表着进步,不得而知。但爱情却真实地在极短的时间里发酵,并迅速成为众多年轻人疯狂的追求。热辣辣的文字,俯手可拾,比如这个三十三岁的男人。
他又是特殊的。
特殊到他只需要给这六个孩子找一个妈,就行。
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还需别人照顾。六个孩子没了妈,让这个男人一下子就乱了生活。虽然他在妻子故去以后表示不再娶,但照看了六个孩子一年之后早已乱了方寸,觉得一个人的力量还真是不够。
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最直接的方式——相亲。
二
没有人告诉他相亲时应该注意什么,甚至是最简单的衣着。
于是,他穿了身绸大褂,戴着眼镜,看起来还不错。只是他忘记了脚上,竟然穿了双老款的双梁鞋。就像现在的人穿了身名牌西装却穿了双运动鞋一样。
于是,他成功地被对方女伴形容为土包子。亲友团一致反对。
好在那个女孩子是齐白石的弟子,识货。对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未曾谋面时已经从心底接受。
她叫陈竹隐。他叫朱自清。
约会时以看电影为主,与当代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不约会时,就以书信联系。
初看到朱自清这火辣辣的文字时,我真的无法相信这是出自他手。毕竟,那个写荷塘月色写背影的男人,与这样的文字是划不上等号的啊。
更离奇的是,不到两个月,朱自清对陈竹隐已经换了称呼,而语言似乎更加大胆。
“亲爱的宝妹,我生平没有尝到这种滋味,很害怕真会整个儿变成你的俘虏呢! ”
而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早已是六个孩子的父亲。爱情与婚姻,还是有区别的。
三
果然,陈竹隐退却了。
她无法接受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为六个孩子的母亲。
若是放在现在,结果也应如此。
“竹隐,这个名字几乎费了我这个假期中所有独处的时间。我不能念出,整个看报也迷迷糊糊的!我相信自己是个能镇定的人,但是天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扰乱啊。”
这样的情书谁看了都伤感。
从男人的情感上来说,我想我是能够理解朱自清的。
他在与这个活泼的女孩子相处这段时间,早已爱上了她。早也不是简单地为六个孩子找个妈了。文人的感情从来都是敏感而多情的。一旦爱上,那确实是真爱。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但经历过的,我们丝毫不应该去怀疑他的真实。
真实容易打动人。
陈竹隐终于熬不住内心强烈的感情,接受了他的孩子。 爱他,就接受他的一切吧。
很感动。
四
朱自清在情书中写:隐,谢谢你。想送你一个戒指,下星期六可以一同去看。
他们去看了戒指。
不久以后,结婚了。
七十一篇情书,成就了一场婚姻。
结婚三月后,他又写了封情书,比写给陈竹隐的情书内容更多。这也是我至今看到最好的情书。
每当教师教这篇文章,“总听到学生中间一片欷嘘声,有多少女孩且已暗暗把眼睛揉搓得通红了。”这篇文章,就是我一直称之为情书的那篇。
他写给了前妻,那个叫武钟谦的女人。陪了他十二年,给他生了六个儿女。
虽然是包办婚姻,但他们感情却一直很好。朱自清容易激动,说话还会脸红,对孩子是半点耐心也没有,常常会动手打孩子。武钟谦却是个性格温软的女子,对孩子总是非常耐心,这点朱自清永远也比不上。
这与常说的夫妻性格是互补的恰好吻合。
可惜美好的却并不长久。武钟谦操劳过度,在一次肺病中永远离去。这让朱自清非常难过。
五
前妻去世三年之后,与陈竹隐新婚三月之后,他提笔写了《致亡妻》。
每次读这篇文字,我的眼睛都是潮湿的。
我不敢说自己是不是真性情的男人,但敢肯定地说,朱自清真的是一个至情的人,才有了这篇至文。
他在这封信中,详细地表述了亡妻对自己的关怀和爱护。看着朴实无奇,却字字击人。至诚的感情总是朴素的,自然的。
他在历述亡妻经历的种种艰辛及生离死别中,没有用一个形容词,没有一个特别的句式,一切都是朴实的泣诉。但那种深深的思念,夹着怨、恨、悔交织着的情愫,又是多么地感人!
读着这样的文字,我总是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而每每这时,我的眼中却又浮现出朱自清写给陈竹隐的那些情书。这样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男人。读了那么多,我还无法清楚地看到他的内心。
而我们所知的他,更多的是他的文字,还有他在生命最后时刻的绝唱。
“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这是写进毛的选集中的话,也是对这个瘦骨凛然的活了五十岁的男人最后的定论。
而我记得最多的,仍然是那些饱着感情的情书,数量是七十一篇加一篇。
附:
《至亡妻》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闰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那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拚命的爱去。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教人写了一封覆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坟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哪。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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