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高原红4344 于 2010-5-31 18:32 编辑
文/高原红4344
在我开始念书记事的时候,也是到了尤能吃饭的年龄。我当时念的是一家民办学校,上学自己要携带板凳,校舍实在清寒。但那日子的学费不时兴天价,一学期下来也就三、两元钱,印象中,每学期学杂费加书费差不多就5元左右。当然,那日子里的房租、菜价也不时兴三天两头地变着法儿往上窜,都是以角、以分为单位的。真实地说,那当儿的钱,似乎才是真金白银的等价物。
记忆犹新,一块钱左右的长梗白菜(高脚白),经过清洗晾晒,足可以泡制满满当当的一缸酸白菜,然后一个冬天的饭桌上就几无后顾之忧了。我是说,饭桌上不会空空如也,饭桌周围的筷子总算有个夹“菜”的地儿罢。就觉得,母亲从过门起,便开始了她勤奋持家的一生。而每年秋冬季节腌制咸菜,则是善于持家的母亲所念念不忘的第一件活儿。
酸白菜的腌制过程并不那么随意,晾晒的成色要适度,搓揉的程度也要适当。放置缸内的时候,母亲极其细致,一颗一颗,摆置均匀,错落有致,决不杂乱,这样日后起缸就非常方便了。最重要的环节是放盐,那种粗颗粒状的海盐,如今已经难觅踪迹了。但总是记得那一刻,母亲手抓一把盐,然后不紧不慢地一层又一层地撒放,那是一种真正的直觉在起作用。最后,缸面上再放置几块大个儿的石头,那是必需的,以尽量压挤出缸体中的空气。为何要放石头?当然我和母亲当时都是不知道个中的原因的,只晓得没有石头就压不出酸白菜来。石头的多寡也是要和菜的数量相当的,总之作那酸白菜还要讲点方略。
或许在腌制的最后环节中,还有一点不容忽视的技术,那就是在最初的三五天或再多两日后,一旦缸面有腌渍的迹象出来,则需加压石块,否则由于缸体内空气存量过多而滋生细菌,使得白菜腐烂。但加压不可反复过度,否则发酵过甚,也会导致酸白菜酸性过量而难以入口。我确实不知道母亲的这套操作程序从何而来?但我估计那年代的人大抵都是这样做的,用得上一句“实践出真知”?只是在时间和尺度的把握上人和人不尽一样,自然腌制出来的酸白菜就有优劣之分了。至此,母亲便用她那炉火纯青的腌制经验,完成了一年一度必须要做的、赖以维继日子的持家的“作品”。
谚语云:“秋分种菜小雪腌,冬至开缸吃过年。”其实,我印象中每年的酸白菜、酸萝卜,是足足可以吃到次年春天以后的。起缸时,酸白菜色泽呈微黄而富光泽,味道清爽可口,香酸咸淡适宜。不知道零食是何物的年代,兄妹们偶尔也从缸中捞起一根两根酸白菜解解口馋,但生吃多了有点翻胃。每每那刻,母亲知道后,总是有点难过地轻轻拍打一下我们的背,或是用她的手掌慢慢地抚摸我们的胃部,她总以为我们是饿过头了的原因。其实,如今学了几页生物的初中生,都是知道翻胃的缘由的。一当胃酸分泌过多,翻胃就在所难免了,而那作祟者,不是酸白菜又是谁呢?
我虽然可以历数母亲腌制酸白菜的过程,但我于母亲腌制的咸菜中印象最深者,还数那种香脆爽口的腌萝卜丝。金黄金黄的色泽,一根一根,粗细均匀,放在盘中,色、香、味便都来了,非常下饭。不过每年还有也仅有一次机会,那盘咸萝卜丝里会多上一味:麻油。如今的麻油压断了超市的货架,而问津者寡寡,可是当年的母亲,只是到了年关附近,才买回那么一二两麻油让家人开开荤。拌上了麻油的腌萝卜丝,可以定义为那日子里端木家的佳肴,而这种定义的确切性,在我后来或冷或暖的日子中,从来没有怀疑过。
腌制的咸萝卜丝比之酸白菜,其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可以生吃,故而,咸萝卜丝几乎成了一种家庭的副食。通常冬至过后不久,那样的冬日里,早上去学校的路上,我的手上都会捏有一把母亲腌制的腌萝卜丝,那就是我早上的副食。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嚼着,一边踩着路上松松软软的积雪,用不着过斑马线,用不着避让车水马龙的人群,走完县城唯一的一条街,再穿过两个窄小的胡同后,学校的大门就向我招手了。那样一种幸福的感觉,是不是如今的孩子们在红尘闹市里吃肯德基的那种感觉呢?我敢肯定地说:不是。
一般说来,生萝卜当然是可以生吃的,但生白菜则是绝对不可以生吃的,不晓得这是否是腌萝卜丝可以生吃的理由?答案不重要。而重要的是,那样一种生吃,既解馋又解饥,当然一定程度上,也就解放了那种饥饿难耐的感觉。叫人称奇的是,母亲当年腌制过腌萝卜丝的那口咸菜坛子,至今毫发无损,其还在母亲的呵护下,静静地、不言不语地陪伴着母亲的晚年,那口咸菜坛子可否写进端木的家史?或许主要是那口咸菜坛子体积轻巧,搬移方便,故而一路风雨中,陪伴父母走到了现在。酱黄色,两尺余深,腹部直径约十公分,而颈部和坛口处仅只有一个成人的拳头般大小,这便是我每每回家看望父母时,也要一并打量再三的宝贝儿。而那口口径很大,能容百余斤长梗白菜的大咸菜缸,由于家境的起落变迁,又实在不方便搬移,故早在多年前,就不知遗落于人间何处了。想来一刻,胸中之酸楚和昔日酸菜缸中之许许酸味都一并袭来,如何不是今昔两重天!
今昔是否两重天?如今日子里的百元大钞满天飞,虽然物价有时让人咋舌,甚至引来怨声载道,但物质生活水平的大幅提高,则有目共睹。这个冬天你如果想要腌制几串香肠,外带腌制几条咸鱼,我敢断言,你那100元就没了。甚至我还敢断言,你的太太就是怀揣十张百元大钞,也是难得从容迈进“大世界”的侧门的。但是,不进“大世界”,汉正街总是走得进的,那儿同样有你心仪的物品,仍然可以满足你至少没有饥饿感的日子。
但回到当年,那样的一种饥饿感你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想起来,父母亲合计才三十几元钱的微薄工资,要供养七口之家,该是如何之艰难?那种被饥饿充斥的日子,那种举步维艰的窘境,总是让人刻骨铭心。我甚至还想过,假如家中还有五弟、六妹坐在饭桌上,那么母亲所言之“只愁生、不愁长”的说法,是否还能实践下去?随后而来的三年大饥荒,全家还能不能挺过去?我并非怀疑母亲的持家能力,我是说张着嘴巴的人类,最渴望者首选进食。而满足基本的进食,其直接结果是免予饥饿。于是,父亲就得每天出门上班不停息地踩机器,母亲就得三天两头找点临时工作,以贴补家用。那时光,日子里就没有“赋闲”两个字,忙了上顿,马上就要愁下顿了。
隔个三两天,还得上菜市买点便宜的青菜萝卜之类,隔上十天半个月,还得买点木柴、煤球,而每月供应的粮和油,除了月头几天,从来都在翘首以盼中。一般在月头的前两天,吃的、烧的便都悉数扛回来了。一大早开门的是母亲,清扫屋里屋外和院落的是母亲,上菜市的也是母亲,当然,每晚最后拴门灭灯的还是母亲,除了白日做点临时工的活计外,母亲基本上是家庭主妇。父亲于家务基本上是不会的,但餐后偶尔也洗洗碗,其他柴米油盐的力气活则都由父亲大包大揽了,挑水也是父亲的事,隔日几担水,直到把水缸装满为止。
没有娃哈哈的时代,旧日的孩子仍可以从有限的母乳和香甜的米汤、菜汤中获取成长的营养。躺在温暖的摇窝里,我也充分享受了祖母与我相伴相依的摇篮时光。据母亲讲,唱着摇篮曲的祖母,不仅每每把我送入甜蜜的梦乡,也在我睁着双眼的时候,和我细语轻言地讲着总是没有结尾的猫啊狗的故事。祖母总是在担心我是否会说话。而我,则常常是眨巴着眼睛,一边迎着祖母那熟悉的声音,一边四顾着屋顶上的那些成色破旧的横梁纵瓦,到最后,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横梁上的那只用泥土、草茎和羽毛粘结而成的结结实实的碗型燕巢,以及正在巢边撒欢的两只雏燕。看着小燕儿在长大,我也伴着小燕儿,一天一天长大了起来。至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席卷我家所处的那个不到万余人的县城时,我大体已经知道一些事儿了。
记得后来有一天,几个戴红袖章的“不速之客”突然窜至家中,收缴所谓带有“四旧”痕迹的物什,一抬头,见到梁上的那一方燕巢,顿觉不顺眼,竟然用竹竿将其掀翻,他们莫非以为那燕巢中藏有何金银玉器不成?顿时一地泥土四散、满屋羽毛横飞,那一刻我的泪即流出来了。祖母怕我受到惊恐,紧紧地把我护在她的怀中。仰望着祖母那张熟悉而慈祥的脸,仰望着那几只在无助中失去爱巢的燕儿,我终于放开了我极有限的哭泣,那一刻我的哭声,竟然变成了啕啕大哭!只是在我那个幼小的年纪里,我是懂不了“一个人眼里如果没有泪水,灵魂里就不会有彩虹”那般深刻的道理的!从此,那窝中的一家四口再也不知去向,为此,我的心里失落了许久许久。每当想起燕儿们扑腾着翅膀,发出惊恐的声音,飞出我家的堂屋,又绕着我家的房顶屋脊转了几圈的那情那景,我的泪儿都会止不住地涌出我的眼眶。再后来,我的泪儿又都总是忍住了。我真的天生不爱流泪?
燕儿们举家飞走的那一年我已经在念小学。冬去春回的日子,曾带给了我多少寄托和梦想!而在天地轮回中从天而降的那场祸端,则彻底撵走了那几只曾寄托了我儿时快乐的燕儿!只是在我童年的无数次梦中,我仍然总在想着、念着那一家欢快的燕儿。“能冲刷一切的除了眼泪,就是时间”,我好想燕儿们重又飞回来,飞进它们的爱巢,飞到我的身边,我好想和它们嬉闹、说话。
我当然不是哑巴!我不光想和燕儿说话,我也想和这个世界说话!和同年的孩子一样,我的声带器官及其振动和共鸣都十二分之正常。我或会对祖母曾经漫无休止的啊啊哦哦的摇篮曲,表现出本能的烦躁,进而用我浑身的气力拼发出我纵情的哭声,据说在我出生的那一刻,我的第一声啼哭曾让祖母那般地渴盼,只是我也不晓得我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到底始于何时?也不晓得我的祖母和母亲听了我的第一声啼哭后,是如何的开心和释然?这似乎应该都不甚重要。但这或又是我日后言语短少、眼泪稀薄的前兆。从娘胎里出来便少哭一声的天性铸就了我不太开口的性格。自然,我的眼泪也是十二分之金贵了。
从七岁走进一所民办学校始,到从大学校园走出来,一路长大的日子里,我到底还是没有学会字正腔圆地发音,更且莫说侃侃而谈的神聊。面对五光十色的世界,我只喜欢专注于日子中的原色,只喜欢在安静中寻觅人间的真谛。除了写字,我的话语真实的吝啬,当然,我也尚还未到“打死也不说”的境地。我的眼泪虽也是那般的稀缺,怎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其实,这个世界不在于你的声音有多么高调,也不在于你的眼泪是多么悲伤,重要的是,要记得这个世界是属于大家的,要认真而小心翼翼地和这个世界说话,说点自己想说的话,和他、和她、甚至还和它。当然声音也无须太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