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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阿伲 于 2010-5-25 13:2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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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阿伲
自从蜀国先民将发源于松潘弓杠岭的岷江引至白沙出峡，然后力劈为二，这东岷和西岷十曲九弯，曲折穿行，哗啦啦就流了两千多年，于是，便流出了都江堰的神话和传说，流出了沿江两岸的民房和故事。
都江堰市玉垒山下，有一条小街叫西街，紧邻都江堰渠首，这是一条古街，是古代通往“蛮夷”地区的古驿道，也是茶马古道的一部分。古道全长六百四十里，现仅存的就是西街至二王庙这段不足二三里路的古石板小道了，古时的城门玉垒关作为历史的见证还立在半山上。
西街住着近百户人家，除了湾里孀居的李妈外，孙淑玉也算得上这里的老居民了。打她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压根儿就没离开过河街子。
西街是个好地方，临江又居城中，还紧挨旅游景区。所以，西街的人倒也满足。
近两年，西街的周围似乎天天在发生变化，不知不觉河对面的老板板房子早就换成了幢幢新大楼，楼下那么多商店里亮晶晶的旅游品小东西五颜六色，太阳出来刺得人眼生痛，现代化的色彩使西街的老木板房子显得“鸭儿棚”样寒碜。
西街没变，天天没变。但“鸭儿棚”的婆娘们，不免也由妒生恨，大骂其有钱人不得了了不得了，屁眼儿上流油吃不完用不尽了。接着是数落张家老头子、李家男人、王家汉子没得球本事，流了一辈子臭汗也住不上那洋房子，眼看江边的一排排“鸭儿棚”都掀翻倒塌了，等哪一天掀到西街，还没得落脚的塌塌，还不知去何处安生呢。
有一阵子，市建委的干部三天两头到河街子视察，说是要扩街拆房。后来，市建行和民行大群小群的人又围着“鸭儿棚”横比竖比，传说西街要卖给台湾人，弄得百来户居民人心惶惶，家家都骚动起来。看来，西街真的要变了，不搬怕是不行了。各人开始打各自的主意，有关着门变法子算平方面积的，有打算闭眼不认爹和娘拗价的……住公房的就莫得啥说的了，三个字：搬就搬。
孙淑玉家的房子在玉垒关老城门洞旁边的窝凼凼里，两间木板正房外搭一个茅草屋偏偏，偏偏屋旁边有一条不大的水沟，那水还清冽，吃用大概都全靠它了。孙淑玉的房子看上去倒是破旧得很，很不起眼。奇怪的是，偶尔也有一些背像机的过路客，总喜欢对着茅屋啪啪闪上两张。孙淑玉呢，搞不懂咋回事，要么两手叉腰瞪两眼瞥人，要么自言自语骂上一句：“照你妈个……”
孙淑玉约摸四十七八年纪，瘦瘦的，个头不高，年青时据说还颇有一番姿色。这婆娘是个苦瓜命，嫁了两个丈夫都没同到老。与她结发的那个男人是川西森工局的伐木工人，为人憨厚老实，虽说常年在深山里扛大木，一年探亲一回，但每每回家，总会带给她三五百把钞票，那些年月，孙淑玉日子还算过得平顺。不曾想到，这丈夫命短，在一次伐木时，一棵刚砍断的树倒了一半就斜卧在林子里，他用尽力气去蹬，想把树蹬下去，谁知用力过猛，连人带树滚进了山谷。等工友们将他抬上来，他已浑身血肉模糊，断了气。
十五、六岁的独根儿子顶替他爸进了林场。这娃腿勤，吃得苦，工作干得蛮不错。二十没出头就有人说媒了，还娶了场长的俏丫头。哪晓得好日子没过两年，场长下山调进了成都府，场长的俏丫头哪里还看得上这穷山沟沟头的穷工人，一狠心丢下独根儿进成都了，一去不再回来。独根儿三天两头跑成都找他的俏丫头媳妇，结果，俏丫头媳妇索性一脚把他蹬了，去做有钱人家的老婆去了。
独根儿呆了，后来发了傻，再后来干脆得了精神分裂症，成天穿着媳妇留下的衣服满街子逛，头发梳得比大街上女人的头发还长，每天天不亮就跑到南桥上唱歌。
有一天独根儿终于失踪了，孙淑玉沿着岷江河边喊了好几天。约摸过了两个月，全城搞卫生大扫除，北门一条阴沟里捞起一截死人脚，脚板上还穿着一只塑料凉鞋。有人说，可能是河街子那个疯男人的脚。孙淑玉跑到北门外抱着那一截脚杆哭得死去活来，大骂她那没心肝的儿媳妇害死了她的独根儿子，断了她家香火，她非去成都找那个挨千刀的拼命不可。话虽这么说，她那没心肝、挨千刀的儿媳妇的家呀，门朝东门朝西都搞不清楚，去拼命谈何容易哟。孙淑玉的独根儿子疯男人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这孙淑玉的第二个丈夫，是河南过来的流动人口，在家排行老七。说也怪，这河南七娃子比孙婆娘小十来岁呐，人们都不可理解，这对大老婆小丈夫居然还粘在了一起，生活了好几年，还生下个女儿名叫丁丁。可是，这孙婆娘很快又做了寡妇，到不是河南七娃子又短了命，而是那娃儿把孙婆娘离了。说是那七娃子把某厂一个女工的肚子搞大了，怕吃官司，只好求孙淑玉解危。这孙婆娘也硬是心软，不仅依了那河南娃，人家结婚那天，她还跑到那姑娘厂子里送了礼呢。为此，西街的婆娘们很是生气，都骂：“那寡妇婆娘莫球得出息!”
如今，河南七娃子同那女工在商业街摆了个布摊摊儿，很赚了点钱呢。西街的婆娘们眼睛尖得很，说是那河南七娃子偶尔还来孙寡妇家过夜呐。
转眼，丁丁已十一二岁，母女相依度日。丁丁很可爱，上小学五年级了，不仅脸蛋长得秀气好看，学习成绩从来就好得很。孙淑玉没怎么劳神，这女子争气。邻居的婆娘们都夸，这孙婆娘孙寡妇不知前世积了啥德，歪竹子居然生了个正笋子呢。其实，孙淑玉把女儿管得很严，上学送，放学接，像端着一碗油似的，生怕女儿出一丁点事。久而久之，丁丁养成了不爱出门的习惯，成天捧着书啃，不爱唱，不爱跳，从不同河街子的娃娃们疯，更不喜欢在人多的场合露面。偶尔孙淑玉看着女儿也心焦骂她丁点大就老气横秋的，莫得活气。反过来想想，这样也好，免得疯叉叉的反而遭人白眼，反而拿给河街子的嚼舌婆娘们练嘴劲。
“妈唉，狗娃子家后头又在挖坑坑了呢!”
“晓得!人家修房子的那个大老板还想买他家房子呢，给了两万块狗娃爸还不卖。不晓得这些人咋个想的，那破板板房子能胀饱肚子，下个儿出来不成!”
孙淑玉心想，妈哟，咋老娘就碰不上这等好事呢。只要哪个看上我这房子，不要说两万元，就是五千、八千，不，一万块我也敢卖他妈的。这龟儿烂房子，住了他妈几代人了，除了能挡风躲雨还能做个啥，草都长不出一根，还长得出个金娃娃那才是怪事。孙淑玉闲着没事总老想这房子，或许呀，这房子真还可以打点主意呢。看看这城门洞，老得那怪样子，基脚脚的砖都垮了缺，留着不晓得有啥用。说不准这哪一天呀，政府突然下令拆掉它，然后在这个地方修一个像二王庙秦堰楼那么高那么大的观景楼，那我这烂木板板房子不就可以变成钱了么。我不相信那些当官儿的就不怕我这烂房子在旁边挡他们的眼睛，倒他们的胃口。那样的话，人民政府还得给我间公房住不说，这烂房子的钱嘛，照算!老娘非得卖两万块，不然呀，我就不搬!
这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给打发走了。都说西街要变，可老也没有变成。西街的周围还在变，还在天天变。
直到有那么一天，市城建的基建队伍呼啦啦一群人开进了西街，开到了孙淑玉孙寡妇的家门前，开到了这座古老的城门洞。孙淑玉的心猛地炸开了，嘿!我这老婆子还真算准了呢！看看，他们在我门前挖坑坑了呢!孙淑玉坐卧不安，一反常态地突然把门关得紧紧的，生怕这群人会立刻进她家跟她商量搬家的事。是呵，这么大件事，总得想想呀，这房子是卖还是不卖呢。她觉得嗓子眼直冒烟，心咚咚跳得好快，忍不住她开了门，是要出去探个究竟。结果怎样，让她大吃一惊，那老城门洞非但没有拆，那些垮掉的缺已补上了新砖，城门两端各竖起一根比电线杆子还粗的铁柱子。工人们告诉她，这里要修索道。索道?索道是什么?索道就是缆车嘛。
缆车?孙淑玉想这真是怪事了，牛都打不过转的羊肠子路还要过啥卵子车嘛。抬眼一看，凤栖窝那边也立起了铁柱子。再一看呢，似乎是眨眼的功夫，几根长得不能再长的钢绳从山底的伏龙观一直牵到山那边的二王庙去了。钢绳上还吊了那么多铁箱箱。原来，那缆车不是在这羊肠子路上跑的，是在半天上打转儿的喔。
好家伙，这索道像天桥一样架在孙淑玉家的房脑壳上。没事，孙淑玉就坐在门口仰着脖子看，数那些总也数不清的铁箱箱。铁箱箱里坐的游客更是好看，各式角色，五花八门，还有黄毛毛老外呐，坐在箱箱里冲孙婆娘笑呢：“Hello，你——好!”
“嘿——咯!总有哪天不漏你妈两个下来!”
孙淑玉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卖房子的事算是没指望了，可这卵子索道也修得怪，硬生生修到老娘头上去了，压得成天喘不过气来不打紧，还要在人家裤裆底下过日子。这辈子咋就这么霉登了底，这房子还能住喔，不卖怕真是不行了。
西街仍然没有变。不过，玉垒山公园在西街头开了道小门，过往的游客一天天多起来，西街热闹了许多，西街的婆娘们有看的有说的了。
过往的游客总喜欢在这古城门洞逗留一番，古城门观风景还有啥说的。尤其是夏天，太阳火辣辣的，烤得石板路发烫，唯有这古城门洞不一样，这里风大，孙淑玉家门口自然也特别凉快。过往客人少不了也在孙淑玉家门前讨个坐，歇息一阵子。孙淑玉倒是满热心的，忙唤丁丁给客人搬凳子，又唤丁丁给客人端开水。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孙淑玉见啥说啥，聊得天南海北，爽快得很呢。直到有一天，孙淑玉也遇到一个爽快得很的过路人。那人说：“你啷个不在这城门下摆个凉水摊儿嘛，你看游人啷个多，没得水喝，肯定包你发大财呢。”“喂呀，对呵!我咋个就没想到这门子上来呢，现成的生意不晓得做，水又不花半文钱，这满沟沟水还喝得完么。”
第二天一大早，孙淑玉的凉开水摊开张了，一张方桌，四根竹凳，八只玻璃杯，生意还好着呐，眨眼就进了两三块钱呢。孙淑玉笑开了嘴，笑眯了眼。想不到我这烂偏偏还真生出金娃娃了呐，总算派上用场了。
“喂哟，快去看呐，那孙寡妇在城门口做生意呢!”
“那婆娘八成踩到狗屎啦，大清早就在那里卖!”
几分钟时间，孙淑玉开凉水摊的新闻把西街炸开了锅，邻里婆娘们都拥着去看，见孙淑玉孙婆娘那个孙寡妇果然春风得意地正忙着数票子呢。
西街的婆娘们看傻了神，看红了眼，看热了头，二话不说急匆匆回家去了。转眼功夫，西街的凉开水摊多起来了，西街的婆娘们有事做了，西街的婆娘们有钱挣了，西街的婆娘们有龙门阵摆了。
有了凉水摊的开始，就有了凉粉凉面的开张，接着包子店、锅魁店、杂糖店，卖茶叶的、卖汽水冰糕的、卖鸭脚鸡翅的，还有各家门前吊挂的手工线编香包、香囊、香猴、香心等旅游产品，真是琳琅满目，把个古老的西街一下子装扮成了花花世界。上千年的老城门呵，又活了过来，仿佛那古时马帮商人的马铃声又响了起来。
西街周围还在变，西街没变，依然是古石板羊肠子路，依然是木板偏偏小屋。然而，西街的婆娘们似乎已不再关心西街周围的变化了，她们很满足。西街是个好地方，一个可以捡到金子的地方，有金子的地方谁还舍得搬走呢。那狗娃爸不卖房子是对的，不要说两万块不卖，十万块也不要卖，十万块也不可以卖的。祖宗立下的根基怎么能随随便便卖掉呢。
孙淑玉也不再指望政府哪一天拆掉这城门洞她好卖房子的事了，这城门洞怎么能拆呢，不可以拆的，这么多过往游人不都是冲着这古城门洞来的么。现在的孙淑玉可是清楚得很，这个城门洞是得罪不得的，它是老祖宗，更是财神爷呐。
孙淑玉很忙，忙得很，生意一天天也做大了，什么凉水冰糕，凉粉凉面，绣品线编她都占了全，说是还正在准备开个正二八经的中餐馆呢。河街子的婆娘们说，孙寡妇又同河南七娃子勾搭上了，开中餐馆肯定是七娃子给了几万块钱嘛。不过呢，有啥稀奇，丁丁是那河南七娃子生的丫头，七娃子自然是要管这个家的嘛，自然是该管这个家的嘛。他若是敢不管，不要说孙淑玉孙寡妇不答应，恐怕河街子的婆娘们也不会答应的呢。
河街子的婆娘们眼睛就是尖得很，舌头也长得很，不过呵，婆娘们的心到也热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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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5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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