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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阿伲 于 2010-5-22 23:33 编辑
文/阿伲
妈妈说我们家有两个奶娃,一个是我,一个是外婆。我不明白,难道小人和老了的大人就叫奶娃吗?想了很久,我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和外婆都要吃奶,我吃妈妈的奶,外婆吃牛牛的奶。妈妈说她就是牛,前辈子作了孽,生来是下苦力的命,活该侍候我们两个奶娃。但是外婆给我看过画报上的牛,那牛牛,屁股后面有好长一条尾巴,妈妈不是牛,她没有尾巴。后来我大点能穿着开裆裤满屋乱跑的时候,妈妈拍着我光溜溜的屁股说:
“乖乖,上幼儿园去吧,你已经不是奶娃儿啦!”
“那,外婆呢?”我想。妈妈说外婆还是奶娃,外婆还不会走路。哦,不会走路的人就叫奶娃。
我上了幼儿园,从小班升上中班、大班,我已经读学前班啦,外婆还是不会走路,成天坐在床上。真笨!
我说:“外婆!你什么时候才能走路嘛?”
外婆说:“乖孙儿,外婆都要死了,走不动啦!”
外婆要死了!我好害怕,外婆要是死了,不就跟爸爸一样,再也不回家?妈妈在墙上挂一张爸爸的像片,上面还扎一朵大黑花。到了晚上,妈妈就望着爸爸的像片哭。唉!我可不想叫外婆学爸爸的样子。
妈妈从厂子里回家,我悄悄对妈妈说,叫她给外婆照一张好大的像片,跟爸爸那张一样大。妈妈顺手给了我一巴掌,骂我不该说不吉利的话。我摸着火辣辣的脸儿直掉泪,争辩是外婆自己说的,可妈妈却把外婆也骂一顿:
“你成天说死,死了一百回了,咋个还没死呢?真死了倒还清静!也不知你前世作了啥孽,得了这么个病来磨折人!我倒霉!我倒霉……”
外婆闭着眼睛象没听见似的,脸上也没有难受的表情。外婆床边的衣柜上放着一尊白色的小瓷菩萨,菩萨笑眯眯的,象是在安慰外婆,叫外婆别生气。呵,外婆,我心里好难受!我踩着小板凳,划燃火柴,要帮外婆把敬菩萨的锅灯点燃,妈妈突然走进来:
“你做啥?哪个在叫你白天点灯!我们吃菜都没油了,成天还点那鬼灯!那么孝敬菩萨,还是不见走路!”
夜里,我看见外婆房里燃着锅灯,火苗带着青烟往上窜,瓷菩萨映着火光红亮红亮,怪好看的。“孙儿!孙儿哎!”我外婆在里屋叫我,“快来给外婆倒屎!”
“你喊啥子!”妈妈大声说。
“臭得很,给我点根香嘛!”
“点香!点鬼!你死了就要给你点香!”
妈妈边唠叨着,边站起身。这时外婆屋里传来一声哐啷的响声,我和妈妈急忙跑进去,只见地上淌着一滩让人恶心的粪便,还有掀倒的痰盂和摔碎的锅灯碎片。妈妈急得跳,脸涨得血红,大声吼叫:
“你在干啥子嘛!看倒了这一地!”
“我想点根香,不知怎么把锅灯弄倒了。”外婆说。
“你等一下都等不得了!就把你臭死了!我一天都在给你倒屎倒尿没见臭死!”妈妈一边打扫房间,一边抱怨。她弯腰伸手抓住衣柜的两只脚往旁边拖,又是“哐啷”一声巨响,外婆的瓷菩萨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妈妈和外婆一时都愣住了。望着地上的碎菩萨,外婆自言自语说:
“完了,完了!把菩萨赶跑了,这下可不得了!”外婆的眼中涌出一滴浑浊的泪水,妈妈不吱声了,低着头打扫地上的碎片和脏物。
没过两天,外婆的病加重了。妈妈请人把外婆送进了医院。外婆很反常,闹着不住院,在医院里成天骂妈妈,说妈妈要赶她走,也不肯吃药。后来她就开始撕被子,脱衣服,扯裤子,弄得一丝不挂。外婆好瘦,脚杆象两根干竹子,胸前的奶奶象两块干柿饼。妈妈给她穿衣服,她就往妈妈脸上吐痰,妈妈只是默默地用手巾擦干净。没有办法,医生和护士只得用绳子把外婆绑在床上,她动不得了,嘴里还只顾乱骂,骂得难听死啦!医生只好给她注射镇静药,外婆终于不骂了,张着嘴出大气。一会儿,医生们抬进一个炸弹一样的东西来,把一根胶管子塞进外婆的鼻子里去,旁边的玻璃瓶咕咕地冒水泡。
妈妈把我拉出病房,不停地擦眼泪。妈妈好象变了个人,她不象往常那样唠叨,也不爱骂人。她带着我走进一家食品店,买了一盒大蛋糕。那蛋糕真漂亮,有好多花,真好!真香!
“小心抱着,别弄坏了!这是给外婆的。”
我仔细看蛋糕,我认出来,那上面写的字是“长寿”。妈妈不喜欢外婆,干吗给她买蛋糕?我吞下一口唾液,默默跟在妈妈后面。
突然,一辆自行车从我身旁擦过,扎蛋糕的绳子断了,蛋糕掉在地上,而车轮子恰好从蛋糕上压过去,我哭喊着爬起来扯住那人的衣服,那人用劲甩开我:
“又不是故意碰你?”
妈妈先是象木偶一样在旁看着我同那人抓扯,然后走过来,拾起蛋糕说:“算了,乖儿!”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我狠狠瞪了那可恶的叔叔一眼,诅咒着:“一会儿汽车撞死你,象压蛋糕一样压扁你。”
病房里很静,外婆一直没有醒过来,液体滴得很有节奏,玻璃瓶还在咕咕地冒泡泡,妈妈守在外婆的床边,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
我在木椅上睡着了,我梦见外婆拿着一只点燃的红烛朝我走来,她的眼睛好亮,象红烛的火。醒来时外婆不见了,妈妈也不见了,我跑出病房,过道上好多人,大表姐、二表姐和姑爹好多亲戚都来了,妈妈被他们包围着,哭得好伤心。
“这娃!还不去劝你妈,你婆婆都死啦!”一声炸雷似的声音。
死啦?外婆真的死了吗?我不信!可是表姐他们都在哭。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外婆!外婆!婆吔……”我抱着蛋糕往楼下跑,我要去找我的外婆……
我找到了外婆,她真的死了。表姐他们在外婆的床下烧纸,点青油灯和香烛,外婆的床头上有个小方桌,上面也燃了几柱香,还有一些水果。我把大蛋糕也放在桌上。这一晚好冷,我踡在妈妈的怀里,象只小狗。
天快亮的时候,大表姐从方桌上拿起那盒大蛋糕,吹去上面的香灰,打开塑料盖,她用手撇下一坨蛋糕给她的宝宝。
“祖祖吃的,我不吃!”宝宝嚷起来。
大表姐说:“祖祖死了,祖祖留给宝宝吃的。”
我的眼珠快绽出来了,射出的火星直往表姐脸上刺去,可她并不看我,又撇下一坨喂进她自己的嘴巴,我气得咬牙,眼看着蛋糕上的花一朵朵被他们吃掉,“长寿”也被吃了。宝宝吃得好香,二表姐和姑妈、姑爹他们都在吃,只有妈妈没吃。不晓得妈妈啥时候给我拿了一坨:
“吃吧,老人的东西吃了好!”
外婆死了,家里不再闹嚷嚷的了,一切都变得空荡荡的。妈妈不爱说话了,成天总是叹气,总是自言自语说:
“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骂她呢!”
我心里很生气,好想顶撞妈妈。我总想着对不起外婆,那天我没给她倒屎,也没点香,心里好难受。深夜我头疼得厉害,眼睛发烫,一闭上眼睛墙上就有一张很大的脸对着我笑,眼睛只有绿豆那么大,嘴巴象半个月亮。我看着她,她真象我外婆的瓷菩萨,我跟她笑,还亲她的嘴。
“幺儿!起来屙尿!”妈妈在叫我。
我下了床,慢吞吞地从厨房拿来盆子要洗脚。妈妈急了,说“哪个喊你洗脚?喊你屙尿!”突然我看见外婆就站在门角落一起一蹲,像在打太极拳,我大喊:
“妈你看!外婆回来啦!”
“啊!在哪里?”
“门背后。那不是!”
妈妈吓得全身发抖,忙拉燃电灯:“儿啊,快来妈这儿!”
妈妈把我紧紧拥在怀里:“好烫!幺儿你在发烧呢!说糊话!”
“不是说糊话!你自己看嘛,还在那里!外婆!外婆……”
妈妈突然一骨碌溜下床,双膝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口里不停地说:
“妈,你走吧,走吧。你就这一个独孙儿,你别吓着他。你有什么气就对我出,谁叫我们都是寡妇……你当我心里好受,我也巴不得和你一块走,走了痛快。我是不放心我的儿。妈,你就不能理解女儿吗?走吧,你安心吧,别吓着我的乖儿……”
妈妈不知叩了多久的头,我却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妈妈的额头上肿了好大一块,青紫色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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