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意义上的个人经验 文/曹文轩 我们已经说到,是小说的诞生,从而使个人经验得以书写。但我们并未下一个简单而专断的结论,说小说以外的文学形式,就与个人经验无关。诗歌、戏剧,也都与个人经验息息相关。这里“书写”二字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它是说:小说家是以个人的经验作为小说的内容的——小说就是写个人的经验。这个结论绝不可被理解为:小说以外的文学形式可以不必具备个人经验。从根本上讲,任何一种文学形式的运用,都必须具备个人经验。区别不过是,有些文学形式可以不必将个人经验直接作为内容来书写而已。 现在,我们要来探讨这样一个问题:小说家所需要的经验,有它的独特性吗?
这是一个奇怪而新鲜的问题——一个从前的小说理论家们以及一般的文学理论家与批评家们从未注意到的问题。
我以为,小说家们所需要的经验与诗人们——我只拿诗人来作比较——所需要的经验有很大的不同。小说家们所需要的经验是实在的、具体的、连贯的。这种经验可以呈现拿破仑又小又肥的手和安德烈公爵夫人的小巧身材,可以呈现巴黎圣母院的巨钟和一只瘦小的苍蝇在车窗玻璃上颤动着怕冷的翅膀,可以呈现一个细微的动作,也可以呈现一个具有过程的事件。它几乎是看得见的摸得着的。它要让人看到场景,看到活生生的人物,看到一个事物的兴隆与衰败的详细情况。小说家的记忆之中,必须有大量的材料。而诗人的经验之中,也许恰恰没有这一切。他们有的只是无数不连贯的生活碎片和飘忽不定的情绪以及抽象程度很高的缺乏物质感的印象。当我们与我们不认识的小说家与诗人共同相处时,我们可以不必通过他们的自我介绍,就能大约判定他们的身份:那个没完没了、维肖维妙地描摹着落叶形状并由落叶而联想到一个凄美故事的人,大概是小说家,而那个并不注意落叶的形状,只对落叶之飘零发出感叹的人,则八成是诗人。如果一个诗人的记忆里总是翻动着一些具体的东西,那他就是一个拙劣的诗人。而如果一个小说家的记忆里只有一些感觉与印象、不能三天三夜还说不尽头脑中的故事,那他将是一个坚持不了多久的小说家。不久前我看到了一位年轻小说家仿戴望舒的《雨巷》而同名写下的一篇短篇小说。对比之中,我发现了一个小说家所需要的经验与一个诗人所需要的经验实在很不相同。在戴望舒那里,经验是“丁香一样的忧愁”、“丁香般的惆怅”,而在那位年轻的小说家那里,经验是实在的。那条小巷是一条叫得上名字来的小巷,在一座同时也叫得上名字来的小城之中。雨是怎样下的,又是怎样地忽然借了风打在油纸伞下的那张娇美的面孔上的,然后,雨珠又是怎样顺面颊流向嘴角的,都有十分生动而细致的描绘。
我们可以去观察一个诗人与一个小说家同时来到一个环境之中(假设是一家咖啡馆)之后的情况。那位诗人——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的话,他不可能像小说家那样做出旁观者的样子。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溶入。而这种溶入的目的,又不是为了十分仔细地去看清在角落上坐着的那个人的面孔或是为了十分仔细地去感知这个咖啡馆的装饰。当他离开咖啡馆时,他说不出这个咖啡馆究竟是什么样子、里面放了多少桌子、都有些什么人在那儿喝咖啡,但咖啡馆的光影与色调以及弥漫于咖啡馆中的百无聊赖的气氛,却深深地印进了他的心灵。他脑海里总飘浮着一些单词:沉沦、毁灭、孤独……。那位小说家的情形则完全不一样。他的风衣竖着领子。他坐了下来,并不急着要咖啡,而是首先打量四周,他看到天花板是用一种新型的装饰材料做成的,并发现其中有一块已经坏了,他看到西南角上那个喝咖啡的男子,眼睛高度近视,下巴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他在喝咖啡期间,始终用眼睛观察着并用耳朵捕捉着每一句从不同角度传来的说话声。出了咖啡馆,他对那位诗人说:“看见东北角上坐着的那对青年男女了吧?多好的一对,可他们的爱情从此结束了!”
小说家们碰到一起时,最大的乐趣,也许就是一个胜似一个地讲精彩的健康或不健康的故事。而诗人们在一起时,则往往没有具体内容,则是笼罩在某种氛围之中,除了感叹,就是慷慨陈词,随时都可能从不同角落上发出一个非生活化的叹词或短句。小说家们交流生活,交流见闻,诗人们交流内心,交流感觉。诗人们倘若想讲一个故事,八成会让人觉得这个故事矫揉造作。
由于小说要求小说家们是那样一种经验,因此,相对于诗人而言,小说家们的经验似乎必须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可能投入创作——小说需要更多完整的东西:一个人的经历、一个家庭的历史、一群各不一样的人的内心、一场风波的全部过程……。而由于一部小说就能耗费掉这个小说家的大量经验,因此,他若无充足的经验储备,下一部小说的创作就会陷入困境。因此,一般来看,小说家的写作年龄——特别是他们的成功年龄,要大大晚于诗人。而诗人固然也要有厚实的经验,但毕竟是他在有了对存在的片断记忆或感觉之后,就可以写诗了——虽然这些诗也许会因为他的经验积累还不够充足而显得单薄,但毕竟是可以写诗了,而小说家在这种情况之下,甚至连写还不能去写——建构小说需要一定量的材料。诗人的写作与成功的年龄,一般都早于小说家。对此现象,从前的解释往往是从激情之类的角度去加以解释的。而我以为,最地道的解释应从经验这个角度入手。正是因为经验的原因,大学生中才有那么多人写诗,而很少有人写小说——写诗的可能会有成功的,写小说的却很少有成功的。当一个人还不能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地向人讲述自己的或别人的故事的时候,他最好不要去写小说——他可以尝试着掌握这种文学形式,为未来的惊人一鸣做好准备,但不要带有立马成功的奢望。
与海明威、福克纳、斯坦贝克齐名的美国小说家托马斯·沃尔夫的自传体论文《一部小说的故事》以及《写作和生活》,不厌其烦地诉说,实际上只向我们说了一个意思:小说只能使用自己的个人经验──一种可以作为内容的个人经验。在他看来,“一切严肃的作品说到底必然是自传性质的,而且一个人如果想要创造出任何一件具有真实价值的东西,他便必须用他自己生活中的素材和经历。”许多小说家都表示了类似的观点。阿·莫拉维亚主张“小说家应当从蕴藏于自身的经验,而不是从蕴藏于文化的、宗教的传统之中提炼主题”。在米兰·昆德拉看来,小说应“具有独特的思想观念和不可模仿的声音,……他写的任何东西——常带着他思想的标记,发自他的声音——都是他作品的组成部分”。
从小说史来看,最初的小说实际上并没有将自己用于个人经验,而仅仅用于了原创性的素材,即来自于神话与民间的传统故事——小说则是对这些原先就有的公共性的故事进行叙述。此时的小说,则是二度叙述,充其量也就是在叙述技巧上比这些原创性的故事还在它仅仅作为故事而被叙述时多了一些变化。但这种状况很快遭到了小说的反叛。小说开始以忠于个人经验为已任——小说这才真正开始自己的历史。
对于小说应依赖于个人经验,小说家们以及小说理论家和批评家们已说得很多了,但他们并没有回答小说为什么要依赖于个人经验。
我以为,一个小说家只有依赖于他个人的经验,才能在写作过程中找到一种确切的感觉。当他沉浸于个人的经验之中时,一切都会变得真切起来,并且使他感到实在,毫不心虚。这些经验将保证他在进行构思时,免于陷入虚妄与空洞,免于陷入生疏与毫无把握。那些曾经浸润了他的灵魂的爱、恨、忧伤、狂喜以及种种对存在的体味,都将使他在行文过程中,保持着一种自信心。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深刻地感觉到的。他就不会在写这一切时有矫揉造作的难堪心态。相反,他会觉得这一切是自然的。由始至终的真实感,还会使他有一种品质上的满足。一切描述的可信性,也必将依赖于他能够将他的文字建立在个人经验的坚实的基础上。由于强烈的真实性,他的小说对于读者而言就自然获得了一种亲近性——读者的欣赏,始终是在意小说家的诚实品质的。如果,小说家是以他的个人经验来写作的,这就等于说他对读者是推心置腹的。在读者眼里,小说家是一位可靠的、能够给予人信任的人。读者现在是听一个人的倾诉——听一个人的倾诉,永远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个人经验通常又都十分独特而新奇”(艾恩·瓦特《小说的兴起》),因此,它必将会产生一种阅读的魅力。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之下,会得到不同的经验”。这几乎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命运、经历、不同的关系网络、不同的文化教育以及天性中的不同因素,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使得每一个人都作为一种“特色”、作为“异样”而存在于世。“我”与“唯一”永远是同义词。这个世界,人群如蚁,然而我们又能够互相对望,大概也正是因为我们相互认出了对方的不同,又从对方的不同看出了自己的不同,于是,大家勉强地——甚至是谁也离不开谁地共存于一片天空之下了。我以为,小说写个人经验的意义也就在于此:它使我们看到了丰富无极的世界,我们在既相似又不同的景观与感觉中获得了这种可以增加自身生命重量的丰富性。再从一个常识性的角度说:如果小说不建立在个人经验的基础上,那么在共同熟知的政治的、伦理的、宗教的教条之下,一切想像都将变成雷同化的画面。而雷同等于取消小说存在的全部理由。让一伊夫·塔迪埃在分析普鲁斯特的小说时,说了一段十分到位的话:“有多少艺术家,就有多少面不同的镜子,因为每人有自己的世界,它与其他任何世界都不相同。伟大的作品只能与自己相似,而与其他一切作品不同。……艺术家的世界的孤独性,即区别性,来自他独一无二的角度,独一无二的幻觉:‘……如果没有艺术,那么这个差异将依然是每个人的永恒的秘密。’……每一位有独特性的艺术家都向我们展示一个新世界。” 一切可望获得成功的小说家,必须将自己的作品建立在自己雄厚的个人经验的基础上。个人经验是一个小说家无法丢失的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