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跳梁老丑 于 2025-3-16 19:34 编辑
一、梁公朴
天不是一下就黑的。太阳哐当一下掉进地平线的时候,天空并没同时息屏,像吹灭蜡烛或关掉电灯那样,瞬息进入黑暗。一条很宽的融合带在晨昏之间绵延横亘,把昼与夜彻底割开,把时间停在那里,鸟的眼珠和天上的星星,在我眼里熠熠生辉。我揉揉眼睛想看清它们,时间的开关又被打开,鸟儿一掠而过,孤星开始闪烁,分界消失不见,世界进入彻底的黑。
这种观察需要高超的技巧,不经训练做不到。不能用心,不能无心,不能认真看,也不能不认真。从揉眼睛开始。在漆黑的夜里,用合适的力度按住眼睛不放,就能看到整个宇宙在眼皮上缓缓漂浮——但不能聚焦盯住,或追踪浮游的太阳。我只是按住眼睛,让宇宙在眼皮上漂浮,漂走又回来。宇宙诞生又毁灭,时间开始又结束,直到我睁开双眼,停止创世。
天也不是一下就亮的。昼夜交替的那个“刹那”,没有渐变也没有时间,而是可以无限分割的刹那和宽约两指的无垠空间。每个刹那都可以分割为无数个刹那,每个刹那都漫长得像个永恒,时间本身并没有长度,长度是感觉赋予它的。刹那就是永恒。
十七岁的夏天,我从陆家坪水库爬起来对着神女峰打手铳,感觉射精的时间足有十年那么长。
如今我已经老了。无论陆家坪水库还是巫山神女峰,都不能激起壮志豪情。当年日天的地方,长出一棵巨大的朴树,亭亭如盖古意森然,把树下的巨石和草地变成了旅人的驿站。不敢贪天之功,说是自己播种浇灌云云,但给它取了名曰“梁公朴”,还自费请人勒在石上。
我是来给梁公朴做保养的,这棵树算是我的大儿子。假如小儿子同意的话,我想在族谱上这么写。族长和理事会倒没啥阻挠,那帮孙子只要堵着门骂一顿再给两耳光,叫他们去刨自家祖坟都没问题。但我不算是个好父亲,整整五年都没来看他。树的根部,荆棘丛生,遍布蔷薇黄荆何首乌,石缝里还有个兔子洞;树干上,两根比胳膊还粗的葛藤攀援到顶,像两条丑陋的蝮蛇。
清完地下的灌木藤蔓,接着砍断粗大的葛藤,爬上去慢慢清理侵入树皮的细丝。树顶有几个野鸽子的窝,还有只满眼疑惑不知所措的拖尾鸟。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就那么僵持了好久。终于它展开翅膀,扑腾一下飞了出去。我挽留了一句,经常回来玩啊。
天不是一下就黑的,我从山上下来时便是这样。邻居们有的开着灯,有的没开灯,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感觉的。开灯是觉得天已经黑了吗,没开灯是因为天还亮着吗?很想揪个人过来问问:你说,天到底黑了没有?
老夏看见我身上的工具,停下来大加赞赏:又给梁公朴整枝保养啦?哎呀呀,真是亏了你。现在哪个还有这样的公德心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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