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小懒 于 2024-12-30 16:47 编辑
接头
老贾的媳妇往棚下一站，还没来得及抬眼观瞧，汗水便哗一下涌出，满头满脸，蜇得眼睛生疼。 “真热，棚子底下！” 她转身退回到厂房檐下的阴凉里，抹一把汗水，对身旁的老板讪笑道。 铁皮棚靠着围墙一角依势搭建，旁边是整修厂房时挖土机留下的一个小水塘。棚下的砖铺地面早已被红一层绿一层的油漆反复覆盖，就连砖缝间孱弱的小草也都穿上了迷彩服。五彩缤纷的地面上，焊好的铁架一行行整齐摆列，有的已经喷上油漆，有的还铁锈斑斑。在一个油漆淋漓的半成品旁边，一只喷枪躺在地上，与之相连的高压喷涂机正在墙角嗡嗡作响，却不见喷漆的老贾。 “老贾，老贾！” 老板一脸惊慌扯着嗓子叫。四十多度的高温，七十多岁的老人，要是出点什么事，这小厂可要关门了。 “我在这。” 两个人正在东张西望，一个模糊的声音从水塘里传来。斑斓的十指，红涨的面皮，老贾正和衣蹲在水塘里，捧了水往自己头上脸上猛泼。 “别干了老贾，我刚才就想来叫你别干了，天太热，不行，能出人命！”老板一脸歉意，挥着手臂喊。 “哎呀，真不能干了，我心说把那几个喷完，谁知道心里突然腾腾得受不了，这天，热哩没哪儿钻！”老贾说着，把身子往下缩了缩，似乎想钻到浑浊的水面下，可惜水太浅，不能把他全部淹没。 “可真是，这几天不知咋了，都立秋了，学生娃马上开学，还这么热！” 老贾闻言，立即从水塘里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才看见老板身后的儿媳妇。涮一涮鞋上的淤泥，老贾踩着水草杂物一步步走上岸来，淤泥斑驳，还是不能掩盖裤脚小腿及鞋面上的各色油漆。 “大，不能干歇歇，别热坏人！”媳妇嘻嘻笑着，甜甜叫道。 “小蛋该开学了？”老贾没有笑，低头跟在老板身后。 “明儿就开学……我今儿带他来给你送条被子，秋老虎，热不了几天，一早一晚该凉了。” 面对媳妇的殷勤体贴，老贾似乎不太适应，他没说话，揪了揪贴在身上的布衫，紧走几步赶上老板，赔上一点笑，低声道，“你看，我想借点钱”。 老贾，男，七十六岁，鑫鑫机械厂资深喷漆工。喷漆这个工作又脏又累又有污染，年轻点的基本没人愿意做，而老贾不怕脏不怕累，也不讲究什么污染不污染，关键是，农民工当到他这个年龄，除了这么一个管理随性的小厂，几乎已经没有地方愿意再给他工作的机会了，所以，老贾的职位很稳定。拥有稳定工作的老贾不抽烟，不喝酒，甚至连个洗头膏都不用买，只需在用老板提供的洗衣膏洗手的时候顺便揉一把衣服搓一把头脸即可，所以老贾的日常生活几乎不花一个错钱。老贾每次离家只带十五块钱，贾家庄到县城车费七块，一来一回十四，剩下一块，老贾怎么都花不出去。老贾是计件工，喷一个架子挣五毛钱，十五块得喷三十个架子，所以，老贾很少回家。老贾不回家也是能看见家人的，一年四季，老贾的两个媳妇要带着孩子各自来看望老贾三回。只看望三回，是因为老贾把一年四季过成了一年三季：开年到麦黄，夏收到秋收，秋播到过年。小厂惯例，一季一结账，所以，老贾的媳妇们一来看望老贾，老贾就得跟在老板屁股后面，赔上一点笑，低声道，“你看，我想借点钱”。 如果说老贾以前不经常回家是因为“三十个架子”，现在，又多了新烦恼：当了一辈子两口子，他和老伴眼看却要成为地下党。 这一季来看望老贾的只有这个面目喜性嘴巴甜蜜的大媳妇，因为今年夏收后，老贾作为一个阄，被她抓中了。给两个儿子娶妻抱子并带大了四个孙子完成了所有人生任务之后，老贾就带着老伴住到了村外晒场边的小屋里。虽然老伴身体不太好，但每天推个夕阳红老年车，除了照顾自己，还能给老贾做口热饭。而习惯了吃苦受累的老贾，种三四亩地，打两三季工，这些活计都不在话下。没有压力，不生闲气，稀饭面条口味一致，老两口的日子相当过得。可是不知怎的，他们突然被团进两个阄里，跟随那两块被精心伺弄的责任田，被儿子们分别抓走了，当然，相比老伴，老贾是个香饽饽，但是，愿赌服输，当天晚上，老伴就被小媳妇阴沉着脸接走，安排住进了她家的西厢房里。 香饽饽老贾却没能搬离那间村外的小屋。大儿子跑物流发了家，已在县城买了房，不逢庄稼季子，村里的楼房常常是铁将军把门。虽然老贾已经以一个阄的形式加入了老大家的户籍，但老大两口子落锁走人的时候也没给老贾留下一把钥匙，大概是考虑到他很快就得出门打工。这倒也好，留守村外小屋的老贾可以天天和老伴房间的后墙隔了官路，遥遥相望。小孙女曾跳着脚拍手笑： “好啊好啊，爷爷坐奶奶背后，这回爷爷不用吃饭了，奶奶一吃就跑爷爷肚里啦！” 小孙女的嘻笑单纯美好，却认不得真，因为无论老伴在前院吃得多饱，老贾的肚子终归是空空如也。凉锅冷灶，笨手笨脚，面糊怎么搅，面条怎么擀，发面怎么和，突然单身的老贾总有很多问题需请教老伴儿。前院里，小儿子打工已经出门，总是忙于打狗撵鸡的小媳妇不冷不热，老伴每每瞅着厨房欲言又止，老贾呢，清清猪圈，捅捅水眼，然后便无所事事，只得走开去。东伟超市门前总会坐着几个老人，他们一看见老贾搓着手出来，便喊，来，坐会儿。 老贾总是坐不下，耷拉着眼皮，站一会儿便走开。所幸夏季生产及时开工，老贾很快回到县城，过上了吃喝不愁的打工生活。 “小蛋，被子给爷爷掂过来！”老贾的媳妇揣着老贾借来的两千块，眉开眼笑往外走。听到喊声，老贾才发现大门外正跨在电动车上低头玩手机的孙子。 “小蛋”，老贾叫一声，满心欢喜。 “爷”，小蛋扭头一笑，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的抹拉着，然后收起手机，掂起脚边的一个化肥袋子走过来，“爷，哈，看你的鼻子，都是油漆！” 接过孙子手中的化肥袋子，老贾笑得合不拢嘴。母子俩的身影很快消失，太阳地里咧嘴蹙额站了一会，老贾低头往回走，一眼瞥见化肥袋子里的新被子，变了脸色。 “这承包到户就是不一样哈，瞧瞧这媳妇多孝顺，被子都已经给你送来了！”老余站在宿舍门口，一脸羡慕。 “送的是她娘哩个X被子！”老贾随手把化肥袋子扔到墙角，嘴巴瘪了几下，终于破口大骂。 宿舍里乘凉的工友们嘻嘻哈哈，有人忍不住好奇从墙角抖落出被子，大家不禁面面相觑。这是一条经过精心缝制的被子，边角端正，针脚均匀，白色超薄无纺布被面，黑色家私包装棉被套，整条被子白下透黑，小巧玲珑。工友小黄掂起被子扬声大笑： “哈，老贾，不亏你儿子搞物流，这都是车厢里垫的东西，废物利用省得浪费哈！”老余早已经在旁边铁青了面皮，恨声道： “人心都是咋长的，我不信她给她娘家爹也做这种被子！不是我说你老贾，你能打能跳要跟着她干啥？学我，那边廉租房租一间，自奔自吃，过年都不回家！” 老贾叹一口气： “现在还能干，以后不能动了咋办呢。再说俺乡下人，住廉租房也不符合条件呀。” “啥条件不条件，我也不符合，安置房拆迁款都在小孩手里攥着……再说现在讲啥政策呀，听说那房子早被排场人五十块钱一间囤起来了，我住的那间都倒了几手，到我这儿都二百多了——管它多少，自己住着清净，反正我是受不了那些闲气，现在还能挣钱她就对你这样，你还指望她以后伺候你？不能动了再讲，沟死沟埋，路死路埋！” 看老余说得义愤填膺，有工友打趣道： “老余，我看你也是嘴上潇洒，每星期开学你孙女来找你要钱，你该别给呀。” 老余噎了半晌，突然瞪了眼睛： “实话告诉你，耗子药我都备好了，真到自己顾不住自己的那一天，老伴一包，我一包……” “嘿，老余，别到时候你给老伴吃了药，自己却舍不得吃了，哈哈哈……” 话说农村土地改革，流转兼并，政策出台，风吹草动，小农机械骤然失去市场。老产品大量积压，新产品无力研发，鑫鑫机械厂一下子陷入困境，离过年还有两个月，不得不宣布暂时停工。 老贾失业了，只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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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4-12-30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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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30 20: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