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象
当我站在黄河象化石面前时,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消失了,这是我所能接受并不感到惊讶的现象,同时消失的,还有我和我的灵魂,就在刹那间,我的灵魂已经进入了黄河象的身体。
他,恢复了生命。
他安静地走在广袤的土地上,抬头看不到白云,低头看不见河流.这本是他平生最喜欢的两样,流动的云,流动的水.永不停歇的流动,正如他流浪的脚步。
一只鸟儿轻盈地飞过,又一只鸟儿迅疾跟随,一共两只,两只已经足够,足够在这寥廓的苍穹自由地飞翔。如果是一只,那飞翔将没了方向;若是三只或者更多,那鸟儿将会生出无端的烦恼。他看着鸟儿消失的方向,轻轻甩了甩尾巴。尾巴上停留的那只鸟儿被惊得一声尖叫,蓦地振翅飞起,在他头顶的天空盘旋三圈,又是一声尖叫,不情愿地消失在未知的远方。
远方,何不去远方?听闻远方有你,动身跋涉千里,追逐沿途的风景,还带着你的呼吸。缥缈的歌声自远方传来,他决定去看看。
没有太阳,没有月光,甚至连星星也看不到,一切都处于朦胧的虚幻中。而这一切,依然是真实存在的,他知道,他在土地上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清晰地证明了这一切。
地上有草,没有味道的草。没有甘甜,虽然甜蜜的食物可以令他感到幸福;没有苦涩,纵使苦涩的感觉可以令他保持清醒。即便如此,他依然安静而满足地吃着草,不是青草,至于是不是黄色的枯草,他无法分辨。他只知道,他吃过后便不再饿。不饿,便会有力量,那力量令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沉重有力。
沿途没有风景,没有花儿,他梦里曾经遇到过花儿。正常的梦是灰色的,如若不嫌弃,请允许我换个绝对的说法,嗯,所有人的梦都是灰色的,除了他。他的梦的确是多彩的,彩色的花儿,彩色的云朵,绿色的树上结着多彩的果实。梦里的树叶和青草是香甜的,梦里的水果甜蜜多汁,梦里有宽阔的河流,河水清澈甘甜,他在河里尽情地畅饮,仰头长啸。当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粗糙的皮肤时,他安静地在河边的草地上睡着了,他在梦里再次进入了他的梦。
梦里的梦里,他梦到自己已经死了,他是微笑着死的。
在我死后的二百万年的某一天,记得来看我。他深深地记得,他曾微笑着说过最后一句话。
对谁说的?他的梦突然变得模糊,他曾经多次进入那个梦,可是终究不能回忆起梦里在对谁说话。
梦里发生了什么?他摇摇头,甩甩耳朵,没有答案。
他从梦中醒来,缓慢地站起来。也许就在下一次入梦前,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
也许,远方就在面前。
他不再犹豫,浑身抖擞,甩掉身上的尘埃和疲倦,某名的微笑悄然浮现。
他已迈动粗壮的大腿,巨大如山的身体开始移动,坚定而缓慢,不会太远,就在前方。
不知走了多久,这一觉醒来的旅途,不远不近,就在他看到他们的那一刻,确切地说,是看到她。
他看到了她,在数十头大象的簇拥下,同样带着微笑,他记起了,这样的微笑他在梦里见到过 ,微笑的目光里,有七彩的颜色。
颜色,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颜色,梦里的颜色。
她在唱歌,听闻远方有你,动身跋涉千里……正是如此,梦境重现,果然她就是远方的一切。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安静地看,安静地听,也许从此再也不会多走一步路。
她看到了他,他们,都已看到了。
“啊,独角象!”他们发出了惊呼。
独角象,这是一种罕见的大象,在大象族群里有一种传说。遥远的地方存在一头独角象,他是力量和勇气的象征,当他出现时,也正是象群遇到灾难时。据说他曾经狂怒地杀掉过一个象群。至于什么原因,没人知道,只知道遇到他就要远离。
“独角象会不会把我们全部杀掉?”象群开始骚动。
“独角象,你要干什么?”象群中,那唱歌的嗓子发出安静的问话。
“我跟随我的梦,来看你。”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你认识我吗?”那甜美的歌声带着好奇。
“已经认识你了,现在。”他说着 ,再次抬起腿,向着人群缓慢地走去。
他的微笑,迎着她的目光,冲破象群的敌意和包围,坚定地向她靠近。
“是你。”他已走到她的面前,肯定地说。
“你找我干什么呢?”她看着传说中带来灾难的独角象,本应该充满恐惧的身体,却异常的安静。
“看看你,听到你的声音。”他说。
“就这样?”
“就这样。”就这样,已经足够,他的心里感到了满足。
“真是个奇怪的怪物。”象群的窃窃私语变为议论纷纷。
“你们为何停留在这里?”他已经看到她,也已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很幸福,他可以说些别的了。
“我们被大河拦住了去路,我们要去远方。”她说着,回头看去,身后果然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水汹涌奔腾,浪花飞溅到空中。
“哦,远方,原来你们也在梦想着远方。”他淡淡地笑,却生出了莫名的伤感。或许,他曾经以为她在等她,或许,他什么也没想,可那音乐的伤感的确在他心中萦绕。
“我能帮你们吗?”他说出这句话时,自觉有些荒唐,他自己能做些什么呢?他,只是比他们多了一只角,如此而已,更没别的特异。
“河神,在梦里告诉我,必须牺牲一头象,走入河中为他献祭,河水便能退下,放我们过去。”一头年长的大象喘息着,叹息着。
“我可以。”他轻轻地说,然后把他头上的独角放在她的面前,让她看到,他的角并不是凶器。
她看到了,扬起鼻子,轻轻地卷了一下,慢慢地松开。
她已经感觉到了,那头上怪异的角,在刚触碰到的那一刻是冰凉坚硬的,随即变得温暖而柔软。
或许那本就不是锋利的独角。
独角在变软,缩小,终于消失不见,他和她,和他们,都成了没有分别的大象。
他用鼻子碰了碰她的鼻子,轻声说:“在我死后的二百万年的某一天,记得来看我。”
她不懂他的意思,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眼看着他缓缓地走向河边。
他在河边迟疑片刻,便安静地向水中走去,没有回头,河水翻滚着,咆哮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当象群们再次躁动时,他们惊讶地发现,河水悄悄分开,分开成两道水墙,在墙内,一条宽阔的大路干净整洁,闪烁着七彩的光。
老象迟疑着,试探着走向大道,坚实的地面,可以通过,他高声呼唤。
象群有序地通过,遥远的地方传来熟悉的歌声,召唤着他们奔向属于他们的远方。远方有花有草,有太阳月儿和星星,有清澈甘甜的河水,有属于她的歌声。这一切,在他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象群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古老的中国大地上,几个农民在河畔挖沙土时,发现了他的化石。经过发掘,他的骨骼化石完整无缺,一块也不少地保存了下来,被存放到博物馆里被人瞻仰。
完好无缺,这是他内心的承诺,安静地等待她的到来。
此刻,她来了,就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言语。
目光接触那一刻,他活了,带走了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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