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知音 于 2024-7-27 21:24 编辑
秘密让人更充实。
这是很多年后郭允文在回顾自己童年心路历程时做的简练的总结。但是十二岁的郭允文却无法将自己的心理总结得如此到位。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会让自己经常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觉得周围的人都傻乎乎的,只有自己才知道真相。哪怕是在被自己的老子老郭一巴掌抽到墙角面壁时,或者被班主任唾沫洗头的时候,自己也会在心里面说:你们知道啥,其实-----
不能说,不能说,想也不能想,一想出来就会被发现,反正我就是知道。所以,郭允文从来不羡慕赵俊辉运动会得奖牌了、胡晓雯跳舞上电视了、或者说田梦亮数学得满分了------
这算什么?
放学的时候,走在街上,郭允文会忽然觉得灵魂从这个小小的躯壳中跳出来,站在电线、房顶、鸽子之上的云端,俯下身子,满怀不屑和悲悯地对地面上这些忙碌的蝼蚁说:你们人类啊!
好像是一个阅尽风尘的中年妇女坐在阳台上嗑着瓜子看着楼下帅哥,做睥睨天下状:男人,哼!
吃晚饭的时候,郭允文表现得格外乖巧,不仅让端饭就端饭,让拿筷子就拿筷子,而且没有挑食,在红萝卜丝炒肉丝中竟然没有专心去挑细若蚊足勾画了了剪不断理还乱的肉丝,让老娘余淑娟老怀大慰,忍不住拿筷子去敲打另一双在盘子里上下求索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筷子,筷子的主人翻着眼悻悻的收了招式。
“你看看小文,都不挑食了,我看是要长个了”,前半截是声讨筷子的主人郭暄妍,后半截是向老郭寻求认同。
老郭端起杯子“滋”了一口酒,郑重地点下头,然后专注地瞄向萝卜丝里的蚊子腿。
“今天装得挺像。肯定做坏事了,要不就是准备做坏事了”。郭暄妍小声嘟囔着。
郭允文悚然一惊,到底还是专业的人懂专业的事啊,看来孩子最需要防备的还是孩子。嗯,大意了。郭允文拿出刘备听见雷声的态度,也没让筷子落地上,依然慢条斯理地细嚼慢咽,任凭心中惊雷滚滚。
电扇一圈一圈在头顶划过,灯光制作的影子慈祥如上帝,缓缓给每个犯了原罪的孩子洗礼。
吃完了,吸取教训,郭允文修改了原来抢着洗碗扫地的计划,依然如往常般磨蹭着,上厕所,洗手,深情地瞥两眼余淑娟追的言情剧,然后坐在书桌前,把可能要用的书本一一陈列在桌面上,开始冥想。
人生啊,宇宙啊,妈妈的。
“往那边去点”。刚洗碗扫地归来的郭暄妍苦大仇深地把郭允文刚掏出来的书本一把推过去,推到桌子的三环以外,像是用抹布把吃剩的骨头推到垃圾桶——话说,他们家好像好久没啃过骨头了。
“好的,姐”,连电视剧里都觉得假的台词从郭允文嘴里冒出来,把他和郭暄妍都吓了一跳。
家里的灯都关了,郭允文此时才意识到月光的存在。他小心从高低床的下铺轻轻起身,就着月光准确地一脚蹬到鞋子里,然后把衣裤拎着,一步一步挪到门外。他是用连续一周不间断地在上铺翻身才换来郭暄妍主动要求换到上铺的。
就是为了此刻。
在客厅里摸黑穿上衣服裤子,捏捏兜里的钥匙,在门外抬着门板一点一点把门带上。
家属院里一片寂静,夜色被月光稀释,像是陈旧的书卷上的墨迹被时光浸染。
郭允文没有这些很古风的情绪,心里只是兴奋着,熟门熟路地走着,他不敢奔跑,不是怕惊醒谁,而是害怕激动的脚步声吓走那个秘密——这个世界的真相。
夏风夹杂着清晰的蛙鸣和隐约的荷香,轻轻浸润着他的身体,郭允文奔跑地越来越轻巧,整个世界都很宠爱地包容着他的鲁莽,让他小小的身影在夜色里肆意地游动。
攀着柳树,越过围墙,踩着池塘边的杂草,有时还会感觉到露珠的清凉,快了。
这是一片不算很大的工地,一座半截子楼,黑黢黢的影子在月光下威严耸立,周围脚手架包裹着,塔吊静默无声,红砖摞成一个个方阵,不知道哪的缝隙里传来蛐蛐响亮的欢歌。
郭允文站在楼前,有些恍惚,抬头看看这带点威压的影子,小心地迈开步子沿着没有扶手的楼梯往上走着。偶尔会踢落些碎砖头,在墙壁和阶梯之间反复碰撞,发出回响,但是郭允文毫不停留,直接蹿到了那个地方。
是的,是窜过来的,不用刻意寻觅。
六楼,楼梯口向前第六个房间,每个房间都还只是一个个雷同开放的框架,只有这个房间竟然很突兀地安装了一扇房门。像郭允文自己家的门一样,红漆的木门,毫无特色,只是红漆之下隐约的有些莫名的纹路。门没锁,郭允文推开门,门后还是自己上次看到的同其它房间一样的黑乎乎的框架,他又把门关上。
郭允文面对这扇门有点兴奋,又有点无措地站着,仿佛一个漂泊已久刚回家的游子,近乡情更怯,面对家门更是惶恐不安,不知道门后是久违的亲人还是空旷的冰冷。
月光仿佛刚刚找到这个渺小的身影,一点一点工笔勾画,将这个小小的影子印在房门上,影子在门上散落成几笔写意的线条,缓缓拥抱着房门本身的纹路,像是郭允文在和这扇门无声的对话。
门开了,郭允文定定神,直接跨了进去。反手把门关上。有一种寂静的寂寞的声音在空气里弥散------一切都可以安心了。
他定定地立在黑暗中,没有一丝恐惧,一点都没有。他想了想,好像是叫回忆吧,拍拍手,很胆怯的声音在墙壁之间回荡,周围黑暗已久。郭允文定了下神,然后是粗重的呼吸,轻轻咳嗽了下,是那种干咳,没有任何水分的干咳,还是没有反应,不着急,跺脚,晃动,摇头,,郭允文像上一次一样疲倦地放弃,手扶在墙壁上轻轻喘息-----
灯亮了,不,不是灯亮了,是光芒弥漫了,这和家里面灯在开关的驱使下明亮的感觉绝对不同,就在瞬间,光芒均匀地弥漫开,同时出现在这个空间的每个部位每个细节,没有猛一亮的刺眼,也没有任何灯下黑的阴影,每个微尘每个毛孔都同时发出光芒。
郭允文放心了,他随意地拍手、跺脚、晃动,不再是为了试探,只是单纯地表达兴奋。
房间里,或者说空间里,没有他不多的经历里所见过的任何家具,或者说,这个空间里,有些东西,但是都无法称作家具,或者,只能说是这个空间的组成,每个可以称作容器的东西,每个略显得突兀的东西,在这个空间,都显得那么自然,不是后来装到这个房间的,他们本来就存在,和这个房间同时诞生。
郭允文四处徘徊,像刚搬进新家的孩子,或者说像是一个刚打下一片崭新领土的君王,在自己的领地里巡视。
脚下清凉而柔软,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和家里的水泥地面明显不同,摸一下墙壁,毫无坚硬的感觉,但是却觉得莫名的踏实,觉得这就是自己和这个世界的隔阂,也是保护。
郭允文有点犹疑地向身后躺下去,仿佛有什么力量在缓缓地托着他,于是他就落在床上,把自己陷进去,那张床小心地包裹着他的小身子,连他的呼吸也轻轻呵护着。郭允文觉得,床旁边应该有一个床头柜,于是就摸过去,果然有,又觉得,床头柜上应该有一盏台灯,于是就伸手,果然有。床头柜和台灯是他短短人生里能了解的不多的卧室里应该有的东西。
郭允文兴奋地跳起来,他仿佛知道了这个房间的秘密。跳着,舞蹈着,然后摔倒,遇见一片柔嫩的反弹,然后毫无滞碍地弹起。
郭允文轻轻深处双臂,拥抱着墙壁,是的,拥抱,没有道理地环抱着平面的墙壁,把脸贴在墙壁上,感受着细腻的柔软和温暖的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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