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夜
这个夜晚风急雨骤,浪涛沉浮,出人意料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已经让人见怪不怪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会和二十多年前的朝堂旧案关联到一起,却不知这少女会说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故事来,众人均不由得精神静听。
少女似乎并不着急,轻轻在玉蝉耳边说了句什么,玉蝉应了,转身上楼去了。少女又道:“阿情,你把油灯端远一些,这个味道不好闻。”阿情忙过来将油灯换了一张桌子,这样一来,少女一桌灯光就暗了下来,在暗夜里只能看见一个幢绰的倩影轮廓。少女缓缓开口道:“本来这件事我自己没有经历过,没有发言的权利。但是小女子早年曾经遇见了一个武林奇人,从那位奇人的口里,听说了当年那件事的一些说法,也不见得准确,大家权且当做听着解闷儿吧。”
少女清亮的声音响在众人耳畔:“据那位武林奇人所说,当年孝德帝一生无子,老来终于诞下一个皇子,从而引发了宫闱内斗,侯大人和朱少侠所说,却是不假的。只不过文先生提及采石矶大战,却有些不大对。”
文通不由冷笑一声,道:“哦?怎么不对了?”少女抿着嘴唇,想了一下,道:“当日萧书泪萧前辈被影楼中的高手打成重伤,那是不假的,但是后面说的就不对了。萧前辈虽然武功极高,但毕竟血肉之躯,当日受了影楼高手的联手偷袭之后,到底体力不济,所以最后那一击,并没有要了影楼中所有人的性命,据说当时就有一个人活了下来,而这个人从头到尾看到了后来所有事情的始末,文先生,这些话是那位武林奇人教我说起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文通忽然咳嗽了一声,道:“无凭无据,纯属无稽之谈!”只是这话说来毫无底气,在场诸人均能听出文通话里的言不由衷,只听少女继续说道:“当时萧前辈拼尽全身力气打败了影楼杀手,自己到底也受了重伤,挣扎着抱起婴儿的尸体,忽然大吼一声,萧前辈这一声大啸,持续了好长时间,柳庄主等人本来已经昏迷了,被这一声大啸又给惊醒了过来。萧前辈本来是想带着皇子一起跳崖的,但是后来还是没有忍心,就在附近裂石成坟,将皇子和那宫女的尸体放了进去,又从皇子的怀中掏出一本被鲜血浸染得不成样子的包裹,胡乱捡了几块碎石放在皇子的身上,俯身拜了几拜,正想收起包裹离开,忽然远处传来两声尖啸,想来是刚才的啸声引来了其他的仇敌。”
“是崇文馆的龙凤护法。”文通忽然道。少女看了文通一眼,文通脸上一红,咳了一声,道:“不错!当日影楼派出的杀手中,的确就有文某人一个,当时文某命大,虽然中了血衣娘子一掌,却并没有死。我怕对头厉害,索性倒在地上装死,便见到龙凤护法一前一后破空而来,血衣娘子来不及多想,胡乱将包裹重新塞进碎石堆里,忙飞奔逃命去了。龙凤护法见了满山谷的尸体,并没有血衣娘子在内,也就没有停留,径直追血衣娘子去了。也幸得如此,才能让这一件惊天秘密得以保存至今!
我见血衣娘子绝境之中对那包裹还那么在意,定然是一件非凡之物,便有心等敌人都走了再偷偷取出来。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太阳光真暖啊,漫漫长夜终于过去,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过,还能看到今天的太阳。采石矶谷底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我正要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有动静,原来却是柳庄主。
柳庄主从地上慢慢爬起,四处看了看同伴的尸体,这才发现除了少林派的一位大师和一个门派掌门,其他人都死光了。那位少林大师说起血衣娘子临走前留下的包裹,柳庄主便提议去看看。我当时倒在地上,只隐约觉得柳庄主手上拿的像是一本书,又像是一幅画,到底是什么,我不敢抬头,所以看不真切。只知道柳庄主看到那件东西之后大吃一惊,忙给其他二人看,另两人看完之后也是非常吃惊。柳庄主说:‘咱们成了千古罪人了!’另两人也是不住叹气,悔不当初。哼,现在想来,定是那包裹里隐藏着皇子的真实身份的物事,他们才知道是受了靖王的利用,误杀皇子,从而铸成千古大罪。
正当三人深深懊恼之时,忽然,那个门派掌门叫道:‘快看,这孩子还有气!’三人忙去看,这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皇子真的没有死,刚才只是气血不通以致没有了呼吸。三人忙将皇子救了出来,他们均知这婴儿的身份非同小可,最后决定由柳庄主带回梅庄抚养成人。”
柳凤飞听到这里,好奇的看了朱文卿一眼,只见朱文卿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满是恨意。文通叹道:“可能谁也想不到真正的皇子至今仍然活在人世。我直等到很久以后才敢起身离开,最后我跟王爷汇报的时候只说血衣娘子带着皇子跳下了悬崖,生死不知。但这件事却一直是我的一件心病,虽然王爷不曾问起,血衣娘子也从来未找我寻仇,但是后来我听说那个门派掌门和少林大师都不明不白的死了,到底心里不得安生,便找了个借口,和王爷请辞,以期从此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不再被噩梦缠绕。唉!看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到底还是要面对这一切。”
文通说得悲戚,众人听了,心也有所感,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大抵世间之事,大多如此,有很多事情一旦做过,或畅快一时或痛苦一世,即便内心深处极不愿意回想起那时那景,但越想回避就越是躲不过去,就像梦魇一样缠绕着,让人不得安生。林子轩这么想着,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一叹,就发现几乎同时,那个白衣少女也发出了一声轻叹。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就超越了千年万年。
忽然文通提高声音道:“我只想知道,传信让我来此地的,到底是哪一位高人?”众人这才“哦”了一声,卢修更是吃惊,原来文通来此地也不是偶然,竟然是受人所邀,而更奇怪的是,他自己竟然不知道邀他的是谁,他就来了。
少女忽然开口道:“文先生莫恼,无故写信让先生来此,的确是冒昧了些。”文通吃了一惊,道:“是姑娘约的我?”少女点了点头,道:“其实找先生来此,只是为了求证这件事。”文通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现在你满意了?”少女歉然一笑,道:“文先生见谅,若非这件事年深日久,了解真相的人除了先生,再无旁人,也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文通道:“你到底是谁?”忽然一个阴沉的声音道:“她是谁,你还不配知道!”声音是从一个角落的桌子上发出来的。翁世洋认出正是喝破自己身份的那个人,不由道:“你又是哪根鸟,这里有你说话的份?”那人的声音仍然阴恻恻的:“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自己大祸临头了还不自知。”这人口出狂言,翁世洋火爆的脾气,早已忍不住,道:“老子倒要看看是谁大祸临头了!”正要发难,文通止住道:“切莫冲动!”翁世洋见那人声势,也只是过过嘴瘾,真要上去,毕竟也有些胆怯。那人怪笑道:“姑娘,不如我帮你打发了这几个人,你好好感谢我,如何?”
少女不假声色,冷哼了一声。少女自出现以来,款款而谈,落落大方,即便是对翁世洋这样的粗鲁汉子,文通这样的影楼杀手,都不失儿女豪情,却对这人冷哼了一声,只一声冷哼,虽然轻描淡写,其中包含的鄙夷,甚至比让翁世洋破口大骂十句百句更让那人受不住。
少女道:“阿情。”阿情会意,道:“我家小姐倦了,要去休息一会。”说着,不理座中众人,扶着少女就上楼而去。
白衣少女这一走,众人一下子愣在原地。听这少女的意思,文通之所以来到这里,原是她写信相邀的,而邀文通来此的目的,只是要文通在众人面前说出二十四年前采石矶大战的真相。如今,事情刚刚有了些眉目,正在紧要关头,这少女却忽然抽身离去,偏偏无人敢说出半个反对的字来。
翁世洋不由对阴暗角落里那人怒目相向,那人却偏偏沉寂了下去,不说一句话,倒教翁世洋也发作不得。柳凤飞忽然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侯青山问:“什么事?”柳凤飞沉吟道:“照文先生所说,那个门派掌门和少林大师后来都不明不白的死了,难道说,血衣娘子后来真的还在人世?”
文通道:“到底是不是也实在难说得紧,血衣娘子神出鬼没,虽然此役之后,江湖上再无此人消息,但到底只是传闻,此人是生是死谁也不知,据……据令师兄所说,假使萧白门真是血衣娘子的后人的话,那这件事就有意思了。”柳凤飞道:“哦?”
文通有意无意的看了朱文卿一眼,忽向侯青山道:“侯大人,可否看一下柳庄主生前写的那封信?”侯青山看了一眼柳凤飞,柳凤飞点了点头,侯青山这才将信递给文通,文通接过,看了数遍,才道:“诸位有没有想过,如果萧白门真是血衣娘子的后人,那么他与当日参与采石矶一役的所有人都该有血海深仇才对,他要是以此来向柳庄主寻仇,决战华山绝顶尚说得过去,但是看信中内容,这二人不但没有深仇大恨,更似至交好友,实在令人费解。而且,这封信中多次提到《珠光宝气图》,那又是什么东西?柳庄主说朱文卿朱少侠有害他之心,又是指的什么?”
柳凤飞冷笑道:“那就要问问他了。”恶狠狠的看了朱文卿一眼。朱文卿缓缓叹了一口气,道:“不错!当年采石矶大战幸存的那个婴儿,孝德帝的唯一继承人,正是我。”
此语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朝堂争斗,江湖恩怨,这一夜的风飘雨急,本来都只是一段尘封的往事,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客栈里,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身份煊赫之人。前朝孝德帝的独子,说白了也就是当今真正正统继承皇位之人,在江湖浪荡二十四个春秋,是否还有一匡天下的雄心斗志?而当今天下承平,承光帝卧榻之旁,又岂容这样一个前朝余孽遗留于世?怕只怕、今晚的雨下得不够急,这四海江湖,三山五岳的滔天巨浪才刚刚开始吧?
只见朱文卿深吸一口气,像是酝酿着情绪,又像是梳理思路,缓缓才开口道:“三年前的重阳节,梅庄大校,只因师父见师弟使出‘白梅落雪十九式’突然大发雷霆,落得个不欢而散。直等到用过午餐,约莫师父的气消了,我才来到师父的练剑房,正要敲门,忽听房内有一个陌生人冷笑的声音,我便觉得奇怪,暗想从来没见师父最近见过什么人,那么房间里这人会是谁呢?便有意躲在房外探个究竟。
只听那人道:‘柳老儿,这么多年了,你倒真有耐心,那件物事对于你来说,不但是个不祥之物,说不定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为了保护那么一个过了气的前朝余孽,值得么?’师父听过,只淡淡哼了一声,道:‘阁下倒也真是锲而不舍,这么多年了还不肯死心。’我听师父说话语气无异,知道师父并未受伤,便暗中舒了口气,却没听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却听那人又道:‘你当知道与本座做对的下场。少林寂空老秃驴,七绝门展恩是怎么死的,不用我提醒你吧?’师父笑道:‘魅影重重,绝杀天下!天下影楼好了不起么?赵楼主这些年果然风光得很,竟然也打起出将入相的主意。’那人只干笑两声,现在想来,那个人必然就是天下影楼的副楼主赵广寒了。”
说到这里看了文通一眼,道:“文先生既然没死,天下影楼迟早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影楼想必也是得知了这个秘密,才对师父多次相逼。我那时尚不知道他所逼所取的正是我自己,只听到他口出狂言,要挟师父,心里愤怒,不由得破门而入,喝骂道:‘你是何人?敢闯我江南梅庄?’这才看清那人穿着一件深黑色布衣,头上戴着个斗篷,却是看不清样貌。
那人见是我,先是一愣,忽然笑了起来,道:‘柳老儿,这便是那个孩子么?’师父只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那人问我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了,赵广寒便笑了起来,道:‘好一个朱文卿,你应该问问你师父,你是不是姓朱,你的亲生爹娘到底又是怎么死的?’这句话一时把我问懵了。先前我虽也多次问师父爹娘的事,但师父只说我爹娘被厉害仇家所杀,再问仇家是谁,师父却怎么也不肯说。
师父听到赵广寒的话,忽然喝道:‘赵广寒,你不要逼人太甚!’那赵广寒却也没有过分相逼,只一笑,在我肩膀上伸手一拍,大踏步去了。这人来无影去无踪,待我追到屋外,竟然再也没有他的影子。
师父苦笑道:‘他已经走了,你追不上了。’我便问师父怎么回事,师父只摇头,说他生平做了一件恨事,十分对不起我,但具体什么事,师父总是不肯说。我没办法,只好离开了。
那人突然问到我的爹娘,不知怎的,我心里始终有一些不安,但到底不安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师父照常过寿,我却早早找了个借口,一个人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风冷飕飕的,飘着微微的细雨,此时想来,大约和今天晚上的情景极其相似。我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城西的一座破庙边,正考虑要不要进去,忽听一个声音道:‘本座等你很久了!’
我便问他:‘你是谁?’那人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他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了,却听他道:‘你以为你只是一个梅庄的弟子是不是?还是一个流落江湖的无名无姓的孤儿?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流淌着的尊贵的血液,是有些人这辈子梦寐以求都求不到的?’
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道:‘你只需要知道,你是一个可以掌控天下的人。’这话我更是莫名其妙,赵广寒这时却又提起《珠光宝气图》来,赵广寒道:‘你可知《珠光宝气图》里面是什么吗?’我说:‘据说是本门不密之传,记载着绝世武功。’赵广寒却哈哈大笑起来,道:‘你看看这是什么。’说完扔给我一卷金黄色布帛,布帛只有一半,却仍然可以看出上面写着‘珠光宝’三个字,后面的一半被撕掉了,想必就是《珠光宝气图》了,本门绝密如何落到了这个外人之手?我当时虽然惊讶,却远比不上看到上面的内容更能让我惊讶了。
《珠光宝气图》并不是什么武功秘籍,上面记载着的,却是先帝孝德帝的遗诏。虽然只有半幅,却仍然可以看出一些梗概,当今天子并不是真正的皇室正统,而真正的皇子早流落出宫,不知所踪。只是这遗诏只有半幅,最关键的代表皇室的玉玺印却没有。我看完之后大吃一惊,问赵广寒道:‘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赵广寒道:‘二十一年前,宫廷政变,大内侍卫萧书泪护着皇子一路奔逃出宫,于采石矶一场大战后不知所终,但据说皇子并未就死,而是被江南梅庄庄主柳仕岐秘密收养,而这份遗诏被他以《珠光宝气图》的名义收藏,从不示于人。你,就是孝德帝之子,也是当今之世唯一可以继承皇族血统的人。’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如果这人所说是真,那么养我二十多年,教我武功,我最敬重的师父,竟然是我的仇人,而我竟然身处其中不自知。这赵广寒说得言之凿凿,而且先帝遗诏摆在面前,由不得我不承认,我当时几近崩溃,大声骂道:‘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有何目的?’
那人笑道:‘只要你愿意,我自可助你夺回皇位,扫清仇敌,你是正统国君,只要振臂一呼,自然天下响应者云集,远的不说,江南一地的宁王,定然第一个是支持的。’我大约知道了他的意图,便道:‘你休想让我成为你谋权篡位的棋子,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赵广寒却不恼怒,道:‘我给你时间考虑,还有半幅《珠光宝气图》在柳仕岐身上,他藏得极为严密,我打探多次也没有结果。如果你想通了,可到宁王府找一位叫李援的公子。’说完便离开了,只丢下我一个人在那庙里,晚风冷入骨髓,我却丝毫不自知。
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当时我真的快要崩溃了,昔日恩重如山之人竟然变成了仇敌,要我亲手杀死我的师父,我又怎么能做得到?要我装作没事人一样么?这又怎么可能?还是沦为赵广寒利用的傀儡,成为他谋夺权势的帮凶?
我当时头脑里乱成了一团浆糊,头痛欲裂,几乎想死的心都有了,一下子岔了气,浑身真气胡乱奔腾,难以自已。我当时自暴自弃,心中只想,我就要死了么?又想,要是这样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再也不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窒息感越来越重,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女子的声音,一下子让我清醒了过来。”说到这里,朱文卿忽然抬眼望了一眼坐在旁边不远的妻子白婴。
白婴此时仿佛也陷入了沉思,回忆起那日的光景,听到这里,便不由自主的接下去,道:“那天的雨真的好冷好冷,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心里不寒而栗。”这么说着,不自觉眼光朝客栈外看去,夜雨茫茫的一片,唰唰不止,不知是今夜的雨声寂寥,还是三年前的那场雨更加落寞,两个时空,两场夜雨,在白婴心里落着,在这沉阔天地间下着,渐渐的融为一体,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时空了。
白婴心下悠然一叹,这个夜晚,注定是一个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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