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图上看,后水村长得跟田瓜似的,圆滚滚、长溜溜。那个把后水村圈成这副德行的其实是四周围的山。后来,当人们登上山顶俯瞰后水村时,发出惊叹,某些人甚至把眼前田瓜状的村子形容成了一种器官。 田瓜其实是个人。 人们总调侃田卫华老婆的死因,说是生产时田瓜横向面积过大,给挤得。也有人说,后水村发展成现在这个鸟样也是因为长了一副难产的模样。所以当后水村无端端有了人性,后水村就成了田瓜,田瓜就成了后水村。 后水村作为全省最后一个通电乡村,竖起第一根电线杆的那天,村民们欢呼雀跃,感恩戴德。此时,田卫华正在为田里的稻子和家里的儿子发愁。不过,田卫华并没有顺着新牵的电线摸出去,他反而跑进了山里。回来时田卫华从黄道婆那儿请了符纸,符纸中包着灵药。田卫华将符纸伴着灵药泡进水里,又将灵水撒入田中。几天后,贪青晚熟的稻子终于恢复成了该有的样子。田卫华欢呼雀跃,感恩戴德。 随后,田卫华突发奇想,他将剩余的灵水抹在了田瓜脑袋上。果不其然,田瓜长势喜人,个头窜将出去,开始纵向发展。 同样高兴的还有孙小芳。孙小芳羞赧地仰视着田瓜,她垫起脚尖,凑到田瓜耳边,说二牛老是顶她。孙小芳要和田瓜换座位,田瓜坐大杠上去,她坐后座。二牛不愿意了,二牛说这样田瓜会遮挡住他的视线。 二牛的自行车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现代化交通工具,毕竟全村最高建筑物,电线杆,是用马车拉来的。二牛说他长大后最大的愿望就是为村里修一条通往山外的路,这样他就可以开四个轮子的车去接新娘子。孙小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撇撇嘴,一脸鄙夷。田瓜傻乎乎地说好。他说二牛,到时候一定留个座,他继续坐前座,孙小芳坐后座。随着一阵轰鸣,二牛一只脚岔开,支撑住,三人同时望向天空。一道白烟划过蓝天,最后没入云中。田瓜又傻了,他问二牛知不知道飞机有几个轮子。二牛眯缝着眼,希望从云的那端找出答案,又寻思教科书中哪一页好像有飞机图案。他磕磕巴巴半天蹦出两个字,没有。 田瓜对于自己长高这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再也不能像幼时那样躲进草垛里变得无影无踪,好让二牛和孙小芳死活找不到。其实他们三人早已过了躲猫猫的年纪,只不过田瓜依旧怀念稻草垛。这种念想使得田卫华恨不能再去黄道婆那儿请一道符纸,和了水之后灌进田瓜嘴里。谁让田瓜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可是孙小芳就喜欢这样不长脑子的。她只让田瓜帮忙收稻子。当然,二牛也是免费的劳动力,从体型上看,二牛虽不如田瓜个高,却同田瓜一样壮硕。不过二牛割稻子时喜欢和孙小芳说话。田瓜说,我也爱跟你说话呀。孙小芳说,你又不瞎看。说完孙小芳弯下腰,继续埋头割稻子。田瓜傻愣愣地到处瞎看,结果并没看出什么端倪。 傍晚,田瓜衔着草躺在斜坡上,孙小芳紧挨着他。任由田瓜身上的汗珠在肌肉缝之间滚落、发酵,而后飘入鼻腔里。孙小芳入了迷,脸快挨到了田瓜脖颈。田瓜望着孙小芳满脸红晕,不知她为何如此害羞。田瓜朝反方向望去,并扔出去了一块石头。不远处两只忘我打架的黄狗悲鸣一声,撒腿就跑。 谁砸我。 二牛捂着脚脖子从田埂那头冒了出来。二牛嘿嘿笑着,走到孙小芳身边,躺了下来。二牛惊呼割稻子也不叫上他。孙小芳睨了一眼,让二牛滚那边躺着去。二牛使了个眼色,田瓜随即抛过去一根烟。孙小芳纳闷,田叔那样古板的人,怎会让田瓜抽烟。田瓜解释,他爸说了,到了能干活的年纪,就可以抽烟。二牛不听解释,他也干活,他爸却不让他抽烟。 孙小芳同样割稻子了,虽说活都是田瓜干的,她却没机会流一滴汗。可孙小芳也要享受劳动带来的果实。孙小芳内心斗争了许久,终于在烟屁股快烫到别人嘴时说,给我也来一口。二牛早早递了过去,孙小芳理都没理,从田瓜嘴里拔出烟蒂,猛嘬着。不知道是被烟还是口水呛着了,孙小芳流着泪笑得直抽抽。 随着最后一口烟吐向空中,飞机再一次没入云端。孙小芳说她长大以后要当空姐,这样就可以每天坐在飞机上。二牛嘿嘿笑着,孙小芳不明白二牛为何笑,但觉得准没好事,随即剜了二牛一眼。田瓜先开了口,田瓜说好,等你当了空姐,回来的时候告诉我飞机到底有没有轮子。二牛又找田瓜要了根烟,说田瓜自己去找个飞机看看不就得了。说着二牛扔出去一块石头,扔得老高。孙小芳问他瞎扔什么呢。二牛说他要把飞机打下来。 孙小芳好像懂了,使劲捶二牛。 后来田瓜也抽二牛给的烟。那时候二牛已经将额前那绺毛染成了黄/色。在田瓜家,二牛从怀里掏出一条烟丢给田卫华,随后骑着摩托载着田瓜在田埂上飞驰。 二牛怀里还有好东西。当二牛偷摸着关上门,打开电视时,田瓜傻乎乎地说看电影这等好事为啥不叫上孙小芳。二牛说叫过了,孙小芳不愿来。五分钟后田瓜才明白看得是什么电影,电视机里一男一女,两人如黄狗般正在打架。 田瓜望着一地烟屁股,脸憋得通红。二牛嘿嘿笑着,说城里人都看这个。随后二牛说下回给田叔也带一台影碟机,田叔这么多年一个人也够孤苦的。随后二牛又摸出一盘,说是美国的,大洋马金发碧眼。田瓜赶紧跑了。临走前二牛大呼,问田瓜要不要跟他一起出去做事。田瓜头也没回。 你不是想知道飞机有几个轮子吗?田瓜将二牛的呼喊抛在脑后,飞也似地奔向田里。显然,田瓜不算幼小的心灵害怕遭受不住美帝资本主义大洋马金发碧眼的狂轰乱炸,他誓要永远站在祖国劳动人民一边。就这样,田瓜带着心跳,带着冲动闯进了孙小芳的视线。 割稻子时,孙小芳瞧出了田瓜的异样,她装模作样抹着额头上尚未浸出的汗,随后解开了上衣领口的扣子。那一天的稻子割到了月亮爬上树梢。割完稻子,孙小芳熟练地躺在田瓜身边,熟练地找田瓜要了根烟,猛抽几口后,孙小芳突然说她准备离开了,并问田瓜要不要一起。可田瓜只是对飞机轮胎感兴趣,他认为船在水中游,不需要轮胎,同理飞机应该也不需要。只不过这种想法尚未得到证实而已。所以田瓜的想法仅限于飞机外部构造,他并没有打算深入了解飞机操控技术。 就像对于孙小芳的认知。田瓜觉得已经从领口处得到了解,并不准备向二牛家电视中演的那样去实践。田瓜支支吾吾说,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出去。 他解释说还是割稻子容易些,飞机驾驶技术肯定特别高深。田瓜嘴上说着,可身体却悄悄出卖了他。 那一天,草垛上一片狼藉,如同飞机失事现场。 当时,孙小芳觉得田瓜窘迫的样子可能真的舍不得稻子,但空姐的队伍确实急切需要她。所以,她给了田瓜希望,并给自己留了退路。她附在田瓜的耳边悄悄说,最宝贵的东西,她要留着。 事后,田瓜回到家,哭着跟田卫华探讨稻子和飞机的选择。他说,哪怕是一粒米,也有走出山的那一刻,只有糠才会留在这种土坷垃,穷山窝。田卫华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只是让田瓜明天送送二牛。 第二天上午,田瓜送走了二牛。下午田瓜就帮着二牛爸割他家稻子。好在孙小芳家稻子昨天就割完了,孙小芳走的时候无牵无挂。也许这就是命吧,田瓜没说认,也没说不认。他听从了田卫华的劝阻,稻子总归要有人伺候的,其他事要不再等等。 后水村作为全省最后一个通电话的乡村,当第一声电话铃响起时,村民们欢呼雀跃,感恩戴德。田卫华笑着对田瓜说,村上打了那么多次报告,终于等来了。所以啊,等等总会有的。 田瓜也等来了孙小芳的电话,孙小芳说她过得很好,正在为成为空姐而努力,随后询问起家中稻子收割情况。接着是二牛,二牛过得更好,已经开上了四个轮子的汽车。在得知家中稻子在田瓜帮助下收拾妥当后,二牛嬉皮笑脸地说田瓜的事他一直放在心上。 这一等就是数月,直等到村民们堵住路口,齐刷刷看着进村的第一辆车伴着扬尘缓缓驶来。二牛终究急不可耐,没等到为家乡修好水泥路,只等到田瓜站在人群最前面,像迎接贵宾的卫士似的,带着崇高的心情站得笔直。 二牛的出租车那天差点跑完一箱油,村里所有人都免费打了一次的。最后一位乘客是田瓜。二牛带着礼物将田瓜送回家,直叮嘱田瓜要照顾好田大叔。 田卫华虽然没见过什么新奇事物,但是狗打架他是见过的。那天晚上,田卫华并没有拆穿田瓜,反倒是安慰起来,一味劝田瓜再等等。田卫华说再等几季稻子,回头就找人说一个。田瓜说不要,他也想再等等。田卫华没说话,只是问有些小道消息田瓜听说了没。田瓜摇摇头。 当后水村倒数第二位男青年向家人挥手道别时,甚至已经有妇女收拾行囊准备出发。此时,田卫华仍在为田里的稻子和家里的儿子发愁。 不知为何,往年贪青晚熟的稻子竟然早熟,出现大面积黑粒、白心。田卫华急火攻心栽倒在地,田瓜急着打电话让二牛赶紧回来接他爸爸去医院。田卫华稍微好转后并不同意去医院,执意要上后山找黄道姑。田瓜拗不过只好陪着去。请来几道符纸和灵药后,田瓜和药浇地,田卫华服药休息。数天后,稻子和人都有好转。谁知一夜雨,稻子尽数拜倒在地,又两天,稻子全部枯死。田卫华一口鲜血吐在床头,强撑起身体来到稻田,田卫华跪在田头,哭喊,你长这么快干嘛呀,等等我啊,等等我啊。田卫华带着哭腔栽倒在地,随着一地枯稻,走了。 也就是那一年,村路批下来了,田瓜带着一帮大爷拿着铁锹帮助工程队修路。年前,年轻人终于回家了。比如二牛,二牛媳妇。还有孙小芳。 二牛开着车,媳妇坐在副驾。后面是田瓜和孙小芳。孙小芳并没回答为何前几年过年没有回家,田瓜也看出来可能成为空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田瓜问孙小芳身上漂亮的套装是空姐制服吗,孙小芳说,差不多吧,没新娘子好看。 那天二牛是新郎,田瓜是伴郎,孙小芳是伴娘。 二牛媳妇的肚子根本逃不过酒席上大妈们一双双识得人情世故的眼睛。她们肆无忌惮地咀嚼着新娘的密辛,随后就着一口残渣吐在了地上。这样的小道消息如同烽火一般点燃了每一张桌子,当飘到田瓜耳朵里,故事主角变了,已经换成了孙小芳。 那天晚上,孙小芳递给田瓜一根烟。田瓜傻乎乎地问为何不去闹洞房。孙小芳笑着说新娘早就怀了,不方便。说着,孙小芳扑向田瓜,就在斜坡上,就着月光。孙小芳胡乱摸着,从中间到两边,摸到一只盒子。孙小芳从田瓜口袋里拿出盒子,笑出了声,问田瓜是不是用过,会用吗? 田瓜木在那儿,一个劲摇头,说那是酒席结束后,临走前,二牛给的。 孙小芳猛地将盒子扔还给田瓜,整了整领口,哭着跑开了。 田瓜顺着电线的方向,一路追,可惜夜太黑,孙小芳跑得太快。田瓜呼喊着,你慢点,等等我,等等我。天空中巨大轰鸣声掠过头顶,压没了田瓜的声音。 田瓜一直跑着。可好像怎么也跑不出后水村。身边的稻子由绿跑到黄,从直挺挺的苗跑到弯下了腰。田里,有个孩子探出脑袋在笑,那孩子和田瓜长得一模一样,再一看,又像是二牛,不,像二牛的儿子小牛。小牛躲在稻垛中,露出小脑袋,看着田瓜追着飞机飞走的方向,一路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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