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秦川梦回

　　明明是个如假包换的老陕，却听不懂陕甘宁青新风靡了四个半世纪的秦腔。检讨起来，大约今生今世逐臭西学，老祖宗传承的本来颜色已然丢弃得八九不离十了。

　　电视正在播一段陇东道情，皮影戏，乡下叫“肘胡子”。遂放大了音量，一时间四墙之内梆子激越，板胡亢扬，锣鼓家伙金铁齐鸣。耍皮影的老汉十二分地卖力，昂首闭目、宽音大嗓，唱得唾沫四溅。

　　于是比着他的架势闭上眼睛品味了一回，懂还是不懂，却生出阵海涛般的耳热心酸。

　　那陇东道情其实也是秦腔一路，以前也听过，只不曾如此过心。

　　人对某种事物的响应，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作用。一盅散酒，一缸子马茶，喝起来直叫好。然则究竟好在哪里，往往说它不清。

　　鄙乡有位老农极好秦腔。只要打听到哪儿在搭戏台子，不论十里二十，雨雪霏霏，狼嚎鬼叫，不论是县剧团下乡恤农，还是乡亲们攒钱请的野台班子，都必兴致勃勃赶去，看他个曲尽灯灭人散。问他戏里唱的是啥，没一回说得准。

　　有回他与另一老汉结伴去看《朱春登放饭》，返程黑灯瞎火，跌进一口枯井，解了腰带弥在一起才把他吊上来。翌日上工我问他看了什么，吭哧了半晌冒出三字：猪吹灯！

　　西北民风刚直古朴，秦腔四百年教化功不可没。隋唐之后文化中心逐次东移，昆曲、京剧勃兴，秦腔便渐归于消沉，上万的剧目所剩无几。

　　我的乡亲们亦不复秦汉那时实诚，这辈子愚而诈的乡党不知遇上过多少。大约一种风气、一种精神、一种文化的形成，非数百上千年不可。败坏起来却如摧枯拉朽，只要有人高兴毁了它，一二十年足矣。

　　京剧犹黄钟大吕，一板一眼都是皇家风范。这样的戏适合在富丽堂皇的高级别大舞台表演。主角的唱腔、道白就是明代京腔，而今叫苏白的。配角的道白则是满调的新京白，历史超不过三百年。使得一些痴迷京剧的成功人士听着不甚费力，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酒席上来上几句，做为祖荫绵长不是暴发户的证据，博得群下一片喝彩。

　　鲁迅曾引用日本人的意见总结过中国戏剧要点，那便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这种意见，用于昆曲、京剧有失公允，用于秦腔却极贴切。

　　先生曾夸易俗社“古调独弹”，大约因它无论主角配角，无论唱词道白，一律端戳戳直起直落，照直就是古而今西北乡下现用的土话，保不齐或者也许大概确系古风。

　　另有高人把秦腔之类的乱弹梆子称作“农民艺术之火花”，此议我极赞同。平心而论，下里巴人的秦腔实做不得华夏舞台艺术的代表。它无非西北一隅农村、市井的细民之声，不爱楚国爱秦国的楚人李斯谓之“击瓮扣缶”者也。

　　老家乡下，对秦腔的痴迷犹西洋人之于足球，东洋人之于棒球，是人都能唱几句，提起便没完没了。不少乡村、街巷还结得有自拉自唱的自乐班。

　　倘你行走于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不时便会听到或近或远，忽而低回忽而高亢，挣命一般吼出来的秦腔清唱。唱它的不是赶路的车老板，便是田间耕耘的农夫，抑或坐在街门儿上纳鞋底子的村妇。

　　秦腔的大敲、大叫、大跳，沿海发达地区的人们往往感觉吃不消、受不了。

　　先秦时代文明程度远高于秦的关东六国想必也受不了。

　　紫塞之北，军事组织、机动能力远胜中原的匈奴无疑更受不了。

　　由此推想，八百年前的蒙古大军倘面对的是如此风气、如此精神，如此粗犷、务实，虎狼一般大敲、大叫、大跳的秦汉文化，亦只得同它的前辈匈奴一样，唱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悲歌，裹起毡房，赶上牛羊，撇下祖祖辈辈生死歌哭的美丽草原，流落到遥远的欧洲。

　　村野的秦腔我只看过一回，似乎某年冬月农闲时节。打麦场上，热心的人借来些椽子，搭起台子，挂上青布帷幔，再吊两盏汽灯。开场锣鼓响过，天便黑了，朔风渐起，飘下细碎的雪花。板胡梆子声中，十里二十里早早赶来的乡亲们便无一例外地亢奋起来。虽是个不见经传的野台班子，细心听去，却也不失俯仰跌宕。然则每个唱段的最后一句，必收于一个悠长的、愁肠百结的“唵”字。似乎有着太多的压抑，太多的无奈与宿命，有人便唏嘘起来。

　　我仍是一个字听不懂，天这么冷，又陪老人打了一下午叶子牌，不若早早回去睡吧。

四手

秦腔激越，那是属于西北特有的气息，悲凉，厚拙，古朴，刚烈。

野妞

童子莫对，
垂头而睡。
但闻四壁虫声唧唧，
如助予之叹息。

北原

正在背诵《秋风赋》，感觉最后一段前两句形容我最好：童子莫对，垂头而睡

野妞

秦腔之高亢激越，穿云度日，裂帛破石，让人胆颤心惊。
还是喜欢听黄梅戏，一方水土吧

左手之方向

一方水土养一台戏
大开大合的秦腔真就应该生长在沟壑纵生的黄土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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