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选择
沙所长很高兴,自己做了几个菜,请全所同仁吃饭,也特别感谢富贵的精心劳动,使得破损古董焕发了光彩。富贵不会说场面话,只是笑着抿酒夹菜。
接下来的日子,让富贵极为不适应。上班无所事事,除了打扫卫生,打打开水,就是鼓捣古董,写标签,分类,建档。这些都不是活儿。有时候,也跟着小李等人下乡,了解古董收藏和古墓情况,好多村里人认识富贵,跟他打招呼:“嘿,小锔匠,成公家人了?以后还锔碗不?”
富贵觉得不好意思,尴尬地回应:“锔,锔。”
在所里,富贵不识字,只会修补,其它搭不上手,说不上话。古董归类还好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打扫什么的,勤快长眼色就行。但是这不是富贵要的生活。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闲人,吃干饭的,想回家又张不开口。人家很器重自己,自己怎么这么矫情?好几天了,想找沙所长说说自己的想法,话到嘴边就咽下去了。
沙所长明白富贵在想什么,过来拍拍富贵的肩膀:“小张,走,出去走走。”
富贵跟着所长出门。沙所长对富贵说:“我知道你想家了。是吧?”富贵正要说话,沙所长止住他,“富贵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的工作确实不适合你。这里太小,也不能发挥你的才能。”
富贵说:“所长,说实话,爷爷不希望我在这里。爷爷说,一个人,要自己看清自己,知道自己能干啥不能干啥,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不能给公家添麻烦。你看我,就会锔碗,也不会干别的,成天闲的手痒痒。要是我去外边干活,肯定不行,那是不守规矩。可我在所里就是一个没用的人……”
所长接过话头:“不是你没用,是咱们这里本来就是保护管理的地方,不可能有那么多适合你的活给你干。所以,你必须学会沉静下来。干干别的也很好嘛。”
富贵说:“所长,不是这样说,我不在这了,以后有活你就招呼,我肯定先给公家做,行不?我在这里太难受,白吃白喝啥也干不了,心里很不自在,人家业务都那么熟,我看着干瞪眼,就我拖后腿,对不起公家。”
富贵说得在理,沙所长没话说了。锔活不是天天有,那么,富贵能干什么呢?沙所长无奈地想:这孩子怎么想的与别人不一样呢?
沙所长真舍不得这个小伙子。但是又想,要是真的把他禁锢在这个小地方,还真不利于他的技艺发展。他感到自己进入两难的境地:留下,人家不情愿,放走,自己不甘心。但又一想,人家明白说,有了活可以找他来干,那有什么不好呢?何必强人所难,牛不饮水强按头,不能这样做。再说,富贵还是临时人员,人家走与留是自由的,不能认为有一技之长,就网罗门下,不给人家选择的权利。
沙所长决定依着富贵了,他有自己的熟悉的领域,那才是他自由发挥的地方。他对富贵说:“好吧,你赢了,你可以回去,但先说清,这里有活你必须来帮助我们。另外,我们现在还没有工资,发小米,呵呵,拿出一张条说,你凭条去领一百斤小米。”
富贵摇摇头说:“这我就不要了。家里有吃的,就算我捐给所里吧。那我收拾一下,回家了。”
沙所长说:“那不行,干了一个月,怎么也得给家里一个交待。”
富贵不接条子,回屋收拾一下,挑着挑子出门而去。
爷爷每天都要地里去。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感情。年轻的时候没有地,被生活所迫,才去学习一门手艺。现在有了土地,人就像长在了地里。大概半上午的时候,富贵看到了在地里定苗的爷爷。玉米苗有一拃高了,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隔着老远,富贵的声音就传到爷爷耳朵里:“爷爷!爷爷!”
爷爷耳不聋,远远就听到孙子的叫声,大声“哎”了一嗓子,中气十足。绽出笑容的脸,似乎闪着光。富贵在田头放下挑子,在苗垄里穿过来,见地里一根草都没有,可见爷爷是多么上心,又是多么辛苦。
“爷爷,歇会吧。”富贵上前,接过爷爷手中的锄头。
“不累。贵儿,你知道,盼了一辈子,共产党来了才有了自己的土地,我高兴啊,一点都不觉得累,就想五谷丰登是个什么样子,呵呵呵!”
富贵说:“爷爷,我把公家的活干完了,就回来了。”
“哦,回来好。咱不会别的,就那点手艺,就混饭吃,这不是老张家的脾气。”
“爷爷,文管所要发工资,一百斤小米,我没要。”
“没要就对了。你还白吃白住了这么多天,够了。回来呢,农忙干农活,农闲就出去干点锔活,挺好的。”
一老一少,田间拉着家常,爷爷抽着烟锅,说着什么,富贵带着崇拜的眼光看着爷爷:家有一老,就是一宝。爷爷经多见广,说的做的,富贵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农民口口相传的,是处世经验,也是生存宝典。
回到家里,饭菜已经端到桌上。娘和杏福见富贵回来,十分高兴。娘说:“这阵子可把爷爷累坏了,你回来就好了,让爷爷好好歇一歇。”
爷爷诶了一声说:“哪有你说的那么不担里事?我筋骨好着呢。贵儿,别听你娘的。”
杏福也说:“爷爷,别犟了,昨天,看着你揉着腰,我说找医生看看,爷爷就不让……”
爷爷瞪着眼说:“福儿,不是说好不许说吗?”
娘噗嗤笑了说:“看、看怎么样?说不听。”
富贵说:“以后,爷爷看着我干活,就是指挥着我,好吧爷爷?”
爷爷无奈:“好好,吃饭。”
爷爷一边喝着粥,一边悠悠说道:“咱们庄户人,盼什么哪?太平世道,小康生活。猪圈养几头猪,院子里跑着一群鸡,粮囤里装满粮食,每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还有就是……”看着杏福说,“满炕娃娃……”
杏福脸红不说话,娘哈哈大笑起来:“就是,就是。杏福,说着话就快生了,咱们的家里就要热闹了。”
富贵也跟着嘻嘻地乐。
31、副业队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九月的时候,杏福生了,就是当村的接生婆接的生。杏福身体好,没有经历孕期反应,也没有让人看,什么酸儿辣女的,杏福吃嘛嘛香,没有感受酸辣口味的过程,所以,也没有受什么罪,就顺利生产。屋子里突然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一会儿,娘从屋里出来,端着一盆水,泼到院子里,见爷爷富贵站在门口,抓紧说了一句:“是个臭小子,跟贵儿一样……”赶紧回屋去。
爷爷和富贵高兴极了,富贵在院子里跑了三圈,正在觅食的一群鸡惊得飞天不落地,嘎嘎乱叫;山羊咩咩叫了几声,低头啃草;猪圈里的猪也哼哼着,似乎也跟着高兴。
转眼间,孩子就满月了。
“宝宝,叫爹!”富贵逗着孩子,杏福白了一眼:“你一个月就说话了?”
娘笑着说:“他?满月的时候,哭都不会。诶,真的,以为是个哑巴呢。”
杏福看着富贵:“呀,富贵哥原来这样呀。”
富贵梗着脖子说:“娘,净瞎说,让爷爷说,我那时候嘛样?”
爷爷微笑着不语,只是呵呵几声。
富贵赶紧转换话题:“对啦,爷爷,起个名字吧。”
爷爷说:“现在生活这么好,富啊贵呀的,太俗气,这不是,新中国就要成立,跟着共产党,建设新中国。咱就叫建国,咋样?”
娘说:“好,就叫建国。”
杏福也赞成:“这个名字好,没有共产党,没有解放军,咱哪来的好日子?建国就是记住这个好日子,以后还要让他好好建设新中国。”
富贵摩挲着下巴说:“好。诶,好是好,就是不在建国那天出生。”
爷爷说:“你也不是富贵时出生的,咋啦?还有,咱喜欢新中国,提前建立新中国,高兴,咋地?”
富贵一听是那么个理,摸着后脑勺,尴尬地嘿嘿一乐。
杏福搂着宝宝:“宝宝有大名了,叫建国,答应一个,建国!”宝宝嗯哼一声,似乎听到了一双小手还摇摆着。
爷爷背起筐说:“我去割筐草喂羊,生了小羊,奶水更足了,咱们小建国可有的吃了。”说罢出门了。
小建国成长的过程中,农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大食堂,城里也搞了公私合营,富贵爹也成了公家人,原来的小货栈,改名供销社。不几年,富贵家里又添了一个闺女,起名“建欣”,取国家欣欣向荣之意。建欣也蹒跚学步了,摇摇晃晃在院子里喂鸡。不见人长,就见衣服抽,两个孩子的衣服鞋子一年一换。建欣会走之后,婆婆就回到城里去了,富梅也大学毕业,安排在省城工作。
这下子,杏福可忙得不要不要的,爷爷年岁大了,尽量不让他干活;富贵不时出去做点副业。一家人的饭,一家人的衣服,鞋子,还有喂鸡喂猪喂羊,洗洗涮涮,杏福干的欢快着呢,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累,可快乐着。杏福拿自己与王家对比,觉得现在是生活在蜜罐里了。
“娘,我回来了!”上四年级的建国回来了。见娘正喂猪,放下书包,上前接过喂猪的小桶,“娘,我来。”建欣脆脆地叫声“哥哥”,高兴地围着哥哥:“我也来!”
建国说:“远点,别弄脏了。”
杏福洗洗手,看着一对儿女,欣慰地去做饭。
爷爷岁数大了,不宜在大田里干活,生产队安排他坐在村口,看着鸡鸡狗狗,不让糟践庄稼,挺轻闲的。
富贵农忙在地里干活,农闲就去做锔活。如今,富贵不用挑担子了,添了一辆自行车,加重的,方便多了。后座两侧各挂一个箱子,骑着车子,走得更远。虽然公路不是太好,但总是公路。大道比较好走,乡间小道就不太好走了。尤其是下过雨后,泥泞不堪,车轮被泥黏住,不但骑不得,还推不动,心说这洋玩意儿,不服水土啊。只好卸下箱子先把车子扛到好路上,再去背箱子。然后蹲下来,找根木棍捅咕车子上的泥巴。然后,支上车梯,转动脚蹬子,看剩余泥巴甩掉,车轮呜呜转起来,这才装上车,骗腿上车。
有了车子,出门回家缩短了时间。但是,锔活也也很少了。主要是新社会,一般人家用的是粗瓷大碗,值不了几个钱,碎了就碎了,能锔就锔,不能锔,就扔掉,不心疼。倒是补锅的活儿,只要出去就能碰到。所以,富贵出门的次数少了。
即使少,也被人惦记上了。这天,队长找上门,队长是一个张的远房侄子。队长一进门,看到爷爷坐在门槛上抽烟,叫了一声:“叔,歇着呢。”
爷爷呵呵一声说:“三儿啊,屋里坐。”
队长摇摇手说:“不了,就在这儿吧。”说着,拉过一把凳子,坐下。
爷爷将烟锅磕打磕打,往前一递,说:“怎么,来一锅?”
队长接过来,在烟袋里搲了一下,打火镰点燃,猛抽一口,憋在口腔里,让烟从鼻子中袅袅冒出,闭着眼很过瘾的样子。享受完才说:“叔,这不嘛,上级有指示,群众有要求,这个,这个,主要是咱村手艺人的事情。”
爷爷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吞吞吐吐,不是你的脾气。快说,嘛事?”
“叔,您没听说?哎对,您不出门,没人跟您传。是这样,咱村手艺人多,出门跑外的也多,劳力就少,可分粮食也不少。有人反映到上面,说这是单干,是什么资本主义尾巴,不能任由发展。开会时点了咱们队的名,我据理力争,说人家农闲干点活,没耽误队里的活儿。可人家说那也不行,要限制,要抓典型。我说,回去开个会,不让单干,组队干。公社说可以考虑。”
爷爷眯着眼“嗯”了一声:“哦,那你找我啥事?”
队长喷了一口烟,忙接口:“叔,这不您德高望重,说话顶事,找您老人家商量商量,看怎么执行呗。”
爷爷想了想说:“形势比人强,人家反映的也不算框外。可咱村有一半人家跑手艺,农闲的时候才出门,也没怎么耽误农活,可这单干,不受待见。咱就变个名能过去就是了。”
“就是呀,公社这么定了,不执行不落实,也过不去。叔,出个主意呗。”队长喷出一股烟,眨巴着眼说。
爷爷笑笑:“你不就是想让咱家带个头?行,反正如今手艺也不好干,好,叫出富贵来,你跟他说,这不,贵儿,你来,你三叔说事呢,你也拿个注意。”
富贵从屋里出来,叫声:“三叔。”站在一旁不说话。
爷爷说:“贵儿,这不是,你队长三叔说,要对手艺人出门定个规矩……”
队长摆着手说:“可不是我定规矩,是上级说的……”
富贵笑着说:“三叔,我听说了。这不刚回来,跑了三天,一百多里,就赚了几块钱,光走路了,连嚼裹挣不回来,买卖不好做了,都不富裕,除了补锅,锔活差不多都不认了。我才想呢,以后不出门了,老老实实在家干活。”
队长听了说:“嗨,都误会了,是这样,我这不是有个想法,队里打算成立一个副业组,会手艺的都加入副业组,副业组里,除了会手艺的,还有会编织的,会养殖的,反正有一技之长,都进来,队里提供场地,提供材料,挣工分,统一销售。农忙先顾大田,农闲,就集中干。让上级看看,咱们组织起来,我想可以用挣的钱买工分。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
爷爷连连说:“对,这好,这样好。我说的变个名就是这个意思,组织起来,省得乱跑。有个章法,总比个人瞎跑腾好。”
富贵点头:“这也是个法子。反正我觉得锔活不沾了。就是进了副业组,也是闲着,我就算了。”
队长说:“怎么,大侄子,不支持我呀?”
富贵急忙解释:“不是,我在副业队也做不了什么,咱总不能锔碗补锅钯大缸,卖修补的东西吧?再者说,哪里去找这么多?”
队长指了指富贵说:“要说你什么呢?现在的问题是,先成立副业队,成立后再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一边呆着别说话。”朝着爷爷说,“叔,我想请您老出山,当这个副业队的队长。”
爷爷一愣说:“我,这大岁数,能行?”
队长说:“行,老将出马,一个别说顶俩,三几个都不在话下。当年老黄忠……”
爷爷不等他说完,就啐了一口:“去去去,当年?我怎么活到三国了?不就是成立副业队么,原来俺们手艺人出门,都有照应的,不管谁有事,只要遇到了,总要出手帮忙的,手艺人图的不就是平安是福和气生财?好,就这样说定了。你说开个会就是。不过,咱丑话说到头里,副业队的工分可得按大田干活一样对待。”
“放心,放心。这还不是咱一句话?你负责,我不干涉,外边的事我挡。只要成立了,上级就没话说了。嗨,这形势,咱们得紧跟着走是不?”
开过会后,爷爷就正式成为副业队队长。
爷爷毕竟经多见广,知道队长是为了保护手艺人,才想出这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不过这样也好,安定人心,凝聚力量。也许会有人不理解,过后人们会醒悟的。
副业组成立,人们不知道组织起来如何干。爷爷与大家商量后,决定分成几个组:编织组,负责草帽、柳编、荆编、槐编、席编等;养殖组,负责养兔、养鸡、养猪等;修补组,负责锅碗瓢盆、磨剪子戗菜刀、笤帚、炊帚制作、风箱农具等修补修理;建筑组,负责建筑、修补房屋。听起来很热闹,实际上就是让上级看,俺们有组织了,不是单干,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不是资本主义道路。
富贵就是修补组的副组长。富贵不认识字,但头脑灵活,提出建议说:“爷爷,咱们出门多,要是打一面旗子多好。”
爷爷说:“嗯呐,旗子?好啊,有字更好。写什么呢?”
富贵说:“过去也好,现在也好,以后也好,咱们的手艺都是为人民服务。就叫:张家庄为民服务流动队。你看怎样?”
大家一听,有意思,这可不是掩人耳目,而是实实在在为人民服务的队伍,于是,张家庄为民服务流动队的旗子飘起来了。这个服务流动队,一共五个人,锔磨风扎,还有一个,负责跑腿。几人骑着车子,车子前面一律插着旗子,几个人一拉溜很是威风。车队到了哪个村,哪个村就像赶集一样,马上热闹起来,主要是妇女孩子和老人,如同看戏一样。服务队不但活儿好,服务也热情,不到一个月,名声就打出去了,副业队成了宁县先进典型,队长介绍经验,牌匾拿回好几块。全县陆陆续续有组织参观学习,现场会开了两次,一次是全县公社干部现场大会,一次是全县生产队以上干部现场大会。不但队长脸上有光,爷爷也出了名,被誉为人老心不老的老黄牛。
服务队出了名,无论到到哪个村,特别受欢迎。张家庄的小伙子大姑娘也特别抢手,好几个没有媳妇的小伙子,被惦记上了,不过几天就谈婚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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