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残月关山 于 2024-1-5 14:46 编辑
连续一周的冷雨和秋风不厌其烦地戏弄着树上低垂的、地面散乱的梧桐叶。图书馆里实在太冷了,我借了一摞书回到宿舍读。泡了一桶泡面,灌了热水袋。江南的冬季没有暖气,阴雨天空气潮湿,冰冷似铁的被子几乎能攥出水来。我合衣钻进被子,看着书等面泡好。
面还没吃到嘴,宿舍老大带着其他几个室友进来,扔给他们一人一盒玉溪,哥儿几个围坐在一起抽烟。不光是因为我不抽烟,老大一直对我这个手不释卷的酸文假醋不屑一顾。其实我们宿舍六个人相差最多一岁,本来约定按照入学报到的先后来排行,可是最后来的富二代在大饭店花一千元给我们摆了一桌,还带了那时的女友相陪,酒过三巡就被黄袍加身成了老大。老二是男人女相,妩媚妖娆又婀娜多姿,只有说话声音像男的,我们“尊称”他二姐。小三儿是个南方的帅哥儿,脑子口才都好使,他和二姐在学习上是我的劲敌。我排行小四。老五自称大刀王五,在他家开的武馆学了不知深浅的武艺,经常和老六一起切磋。这俩家伙人头猪脑,五大三粗。
老大用一口标准的京片子威严地说:“你们几个给我听好了,工设系来的那个女神,刚才你们看见的那个,估计马上就把院花的位子蹬翻了。她是我的,你们只许配合我,不许拆台。”他挥挥拳头,“不然我可不客气,听见没有?”
几个狐朋狗友稀稀拉拉地回应:“没问题。”“老大,咱们顶你!”“行啊!”......
“老五老六,你俩帮我勤盯着点,看见哪个不自量力的有事没事接近她,给我私下警告他,让他知道名花有主了。”老大又拍了小三儿一下:“三儿,你有点魂不守舍。我知道你鬼点子多,这次你要帮哥一把,我必有重谢。”
“嘿嘿,哥,我不图重谢。只要毕业能在你家的跨国公司谋个美差就好。”
“好说好说。”老大答应小三儿,递给他几张大票,“这是经费。你给我打听一下那女神的来路,听说她的名字是......”
正说着,宿管保安在楼下喊我:“苏灵杰,你家长来了。”
我家离这江城远着呢,估计是在文学院上学的我姐。我没拿雨伞跑下楼,保安指指后花园,我冒着牛毛细雨,踩着湿漉漉的落叶跑过去一看,竟然是她!我鼻子都快气歪了。
“死胖子,你敢冒充我家长!”我骂道。
“猴子精!嘴放干净点。”她把一张银行卡像周润发甩扑克牌一样甩给我,说,“这是你姐给你的生活费。”看见我接住了,她转身走了。
回到宿舍楼,小三儿迎面过来叫我:“四儿,你的泡面二姐吃了。我请你,上岛咖啡。”他哗啦哗啦地甩着手里的大票……
一边吃着,三儿说:“刚才那女的是不是叫梅友雪?”
“嗯。”我嘴里被牛扒占着,懒得多说一个字。
“我在楼上看见,她就是老大说的女神。”
“噗——”我喷出一口碎牛肉,“哈哈哈哈......就她?”
“合老大的口味。你说说她的来历。”
我喝了一口浓汤,看在这顿饭的份儿上,慢慢道来:“她家是浙江舟山岛上的,刚上初中时过继给她舅舅,转学到我们内蒙。其实她算是高考移民,我们那里分数线低很多。”
“有远见。我是高中才从安庆移民到太原的。”
“刚去的时候,她又黑又瘦,长得非洲难民一样的营养不良,他们渔民都喜欢光脚不穿鞋。除了个子高一点,全身上下乏善可陈。”
“哎呦四儿,你真该上文学院,学数控可惜了......乏善可陈。”
“舟山岛上不种粮食,他们成年累月吃海货,粮食基本上只有过年才能多吃点。到了内蒙一年多,吃粮食吃得她像吹气球一样胖起来。她舅舅在牧区放马,她住校,卫生习惯特别差。就说她运动减肥吧,就她那球鞋,放在宿舍熏死一屋,放在楼道恶臭满楼......”
“哈哈哈哈......真有这样的女孩啊!”
“宿舍所有学生,包括宿管阿姨一齐向学校提抗议,轰她走。我妈妈是校后勤主任,把她接到我家和我姐住,盯着她改掉了脏习惯,为了洗头方便,她一直剪男式发型,穿着统一的学生服雄雌难辨,可就是肥一直没减下来。我和她同岁,她上学早一年。我俩几天不打上一两架就过不去,我骂她死胖子,她骂我猴子精。那些年她父母没有去内蒙看过她,但是每个寒暑假都让她背一大堆土特产回来,交给她舅舅登门来我家拜谢。不过,她是学霸,噢,高三那年也是拼了,累得开始瘦下来。后来和我姐一起考上了咱大学的文学院传媒艺术系,我姐是复读两年才考上的。梅友雪美术设计是强项,这不,这学期又通过考试转到这边工学院的工业设计系了。呃,她上大学后一年没见,我还真没注意......”我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突然发现,这一年,一不留神她出落得这么漂亮了,肥也减下去了,只比骨感美人要丰满些,俊俏白嫩,亭亭玉立的。是不是整天埋首书卷,使我对美女迟钝了?看来颜如玉已经不在书里了,在书外。应该是她昔日的不拘小节,在我的心里形成了不堪的印象,影响了我的重新审视。嘿嘿,红颜薄命,这不就被人惦记上了?友雪呀友雪,你好自为之吧,死胖子!
过了半个多月,有天回宿舍,我看见老大坐在窗前,凝望着外面愣神,面前的小桌上有一只首饰盒。犯了单相思了?我在他面前坐下,怜悯地看着他。许久,他的眼光聚焦起来,才发现自己面前有一张人脸。
“唉——!六万块钱的钻戒,她看都不看一眼。”他像是自言自语,可能从来没经历过金钱买不到青睐的失意,“不行,我得换个办法,不上绝招不行。”他没有理会我,抓起首饰盒起身出去了。
看来三儿对他隐瞒了我和友雪的关系,三儿会不会另有打算?正想着,三儿垂头丧气,同样失落着回到宿舍,看见我,又左右看看房间里没有别人,关上宿舍门凑过来低声说:“你知道吗?那女神真的成了新任的院花。而且......被工设系新上的副教授马意春给撬走了。”
“你就八卦吧!那马老师是学院最年轻的教授,可丧偶才半年多。”
“骗你是这个,”他比划了一个王八,“二姐上礼拜在东湖亲眼看见的,两人一起划船。”
元旦,宿舍里的哥们都各自玩乐去了。空气依旧湿冷,我窝在被子里看书,隐隐听见靠门的上铺有人呻吟,我伸头看见二姐还睡着,昏昏沉沉地说胡话,走过去发现他脸颊通红,一摸他脑门,滚烫——他发烧了,就推醒他说:“怎么烧成这样?我去叫校医。”
他吃力地揪住我的袖子说:“不要校医,去医院。不,不要让人知道。”
扶着他打车到医院,他给医生看他后背肩胛骨那里有一道两三寸长的伤口,已经红肿化脓了。这家伙的脸长得那么奶油,那么秀色可餐,身上皮肤却疙疙瘩瘩,够粗糙的,真会长。
还是医院里暖和,我把书搬到二姐的病床旁读,兼任他的义务护工,把他感动得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我知道梅友雪肯定看不上老大,这好事不能便宜了别人......嗯,这是借口。我就是爱她,第一眼看见就暗恋上她了,爱得发疯。我才是她最适合的。所以,我发现马意春的图谋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下他的卵。那个大雨的晚上,是我把他打了......”他爆粗口时语气很男人。
五六天前的一个雨夜,马老师去学院对面的高考辅导班讲课,在路上确实被人暗算了,断了一根肋骨。他报案时说是一个高个子女人袭击了他,他用不锈钢的丁字尺砍了那女人的后背。警察一直在调查学生家长,到现在还没破案,原来是这个假娘们儿干的,真想象不出他疯狂的时候是不是很阳刚。
死胖子红颜祸水啊!我差点叫出声来。
快放寒假了,同学们大多在备考,三儿跑来偷偷向我透露了老大要对梅友雪使的绝招:“老大出钱让老五老六装成小流氓,半路劫持女神,然后他再来个英雄救美。”
“这招不灵。”我说,“梅友雪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问题是,那两个小流氓会拳脚,都是四肢发达没长脑子的,又是偷袭,万一伤了女神怎么办?刚才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去了,还带着长筒丝袜,准备用来蒙面的。”他焦急地说着,又故作轻松地说,“我无所谓啊!她又不是我家的人。她是你姐的闺蜜,和你亲姐妹差不多。要是有个意外伤害,你怎么对你姐交代。退一步说,你可以推说不知情,可良心也过不去吧......”
我没再听他絮絮叨叨,想到今天是周日,友雪离校过江去文学院找姐姐玩去了。她的确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和她曾经是少年宫武术班的拳脚对手,不过一人对付两个心狠手重有点武功的愣头青,恐怕......我手里的笔记本都没放下就冲出门去。
冬季天黑得早,我跑到友雪回来必经的一个偏僻小街时,那里的三个人已经动起手来了。昏暗中只能大致分出男女,我怕友雪吃亏,扑上去从背后偷袭那两个打手。他们发现友雪会拳脚,就动起了真格的,不过猝不及防加上阵脚不稳,被她一通拳脚打倒在地,我没提防屁股上也挨了她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只好落荒而逃。
我当时也是没动脑子,怕她误会我和那两个小流氓是一伙的,就跑掉了。回到宿舍发现手里的笔记本丢了。糟糕!要是丢在现场可就说不清了。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友雪把笔记本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面无表情地走了。我当时的神态一定是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晚上老大在宿舍里宣布梅友雪不是他的菜——“这么凶悍的婆娘娶回家去,简直就是自虐!”
我还在为自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友雪的“劫持”现场纠结的时候,偏偏小三儿不知趣地来找我。他递给我厚厚的一封信,和一大盒巧克力,托我交给友雪。“事成之后,我请你吃饭,汤包还是豆皮你随便选。”
我心想,我要是被友雪误会就是你害的!可我又有苦难言。唉,管她呢!懂我的不必解释,不懂我的,越描越黑。
“噢对了,”他还絮絮叨叨地说,“上次学生会组织的那场舞会,你猜那几个文学社的文艺女青年是怎么评价你的?她们说你的个头体魄符合她们的审美,就是带着黑框眼镜显得深不可测了,摘了眼镜绝对是全大学第一帅哥……”
我一摆手打断他:“你和死胖……呃,梅友雪,有多大的胜算?”
“事在人为。那天去食堂的路上我和她搭讪,她的回应足够大方热情,她知道咱俩是一个宿舍的。”他开始眉飞色舞了,“我请她去街上吃了炸臭干子,聊了一个多小时,气氛融洽。看着她吃东西时候优雅的文艺范儿,我对她太有感觉了……”
“吃臭豆腐干,还优雅?不觉得违和吗?”我揶揄他。
话不投机,他很会察言观色:“她还问起了你……”
我突然觉得不耐烦:“你是用那次老大给的经费请她吃饭的吧?”说完我转身就走。
“呵呵。”他在我身后干笑。
看着手里的信,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升起几缕失落的情绪。我会吃他的醋?荒唐。
考完试,我舍近求远,去江北把三儿的情书托姐姐转交给友雪。过了两天,友雪叫我到后花园,还是那么不卑不亢,递给我一封信,我知道是她给三儿的回信,接过来就走。
“站住!”她突然低声叫道,然后冲过来抢过那封信一撕两半,扔在我的身上,回身踩着落叶扬长而去。
死胖子,我又没惹你。我捡起那两截的信,抽出信纸,发现两半信纸上都是空白,没有任何笔迹。搞什么鬼?
寒假到了,宿舍室友都有挂科,三儿和二姐也未能幸免,只有我独占鳌头,拿了头份儿奖学金。友雪突然来找我说,她爸妈 逼着她这个春节必须带男朋友回家,只好让我假扮她的男友。不容我回答,她又拿出了两张从江城到宁波舟山的卧铺火车票。
“那么多人追你,你怎么偏偏……”
她打断我的话说:“到了我家记住你的身份,不许想入非非轻举妄动……”后一句的语气好像不那么强硬。
说完,她低下头看着落叶已经扫净的地面,脸还红了。我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宿舍楼上窗口传来骚动的声音。我没理会,举头遥望,天高云轻,晴空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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