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照相机调好光圈对了对距离,便蹲在她右边准备拍照,背景正好是袅袅上升的雾气,远处苍白的雪山顶刚被太阳涂上一层暖色。从镜头里看她像个女孩子。我想到她小时候从马背上驮到这里的情景。那时她也是一丝不挂,从羊皮袋里伸出脸,张望着这里的大山和湖面;后来她放羊也是静静地看着这雪山顶,大概在想着自己的家乡。在镜头里她似乎是睡着了。我又使镜头往下移:松弛的胳膊,手心向上。我猛地想起当兵的那张吱吱呀呀的木床和正在喝酒的俩兄弟。我把焦点在她脚上对了对,脚面苍白,五趾靠得挺紧,小趾很短,指甲还没长出。我又往后移了一下调好画面位置按了快门。快门按不下去。我把相机检查了一遍,又按了一下,快门纹丝不动。我挺紧张,忙把自动曝光调到机械快门上,重新对好她,轻轻按快门,还是按不下去。我两腿发软坐在地上把胶卷退出来,重换上电池,对着米玛的脸部又按了一下,快门像是冻住了一样。这时,我突然看到她嘴角荡起一丝细纹,不是微笑,不是嘲弄,但确实是动了。
我慢慢站直,头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一阵风呼啸而过,一只秃鹰俯冲下来,在尸体顶上盘旋,然后落在一块石头上,收起翅膀。
我回到他们三人那里。老二拖过口袋掏出块粪饼,顺手扔进火堆,又掏出块糌粑,掰了块给我。我大吃起来,里面竟然有几个葡萄干。他又掏出块羊肉干,还用暖瓶盖倒了杯青稞酒,我一口气把酒喝光。羊肉干大概就是米玛做的,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阴部正好对着这儿,一根棉绳从血乎乎翻起的阴道里露出,大概是往外拉孩子用的。我用刀使劲拉着羊肉干。俩兄弟对我笑了笑。我好像也笑了,不过是把脸对着远处的雪山顶。那里已经被太阳映红,雾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远处的湖面像昨天一样平静,一样清澈,深沉得像米玛的那块绿松石。
老大起来往三堆香堆里加粪饼,又过来给喇嘛倒酒。喇嘛不喝了。他告诉他,米玛的灵魂已经送上天了。老二也站起,把随身背上来的快刀从口袋里拿出,我就跟他们走过去。这时鹫鹰喧嚣翻腾在空中冲撞,黑压压地布满了上空。俩兄弟把米玛翻过来,从臀部丰满的位置插进刀子,顺着大腿把整条肉一直割到脚跟。老二把肉接过用刀再切成小块。她的一条腿已全是骨头。由于腹部贴地,从她大腿里又流出些粘乎乎的水。我把照相机端起来,调好距离,这回快门咔啦一声落了下去。
很快鹫鹰落满四周,几十只鹫鹰拚命嘶叫扑打争抢着。鹫鹰的外围落了一片乌鸦,大概它们自认种族低劣,没有一只敢靠前,它们远远看着,嗅着,等待着。
这时阳光完全铺满天葬台。老二不断轰着越围越近的鹰群,不断地向它们扔着米玛身上的肉块。我也捡起一把锈刀,拿来一只刚剁下的手,从指缝切下去,然后把大拇指扔进鹰堆。老二看到笑了笑,把米玛的手拿过去放在石头上,把剩下的四个指头先用大锤敲扁,然后再扔过去喂鹰。我顿悟:这样就不会剩骨头了。
当老大把米玛的脸由下巴掀起的时候,我就记不起米玛的模样了。只是她的眼珠还清清楚楚对着天空,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天葬台上。
最后老大抓着米玛的辫子,上面还扎着红色绒线,轰了轰围着他的鹫鹰,晃晃悠悠走回火堆。这时乌鸦已经与鹰混在一起围着铁钎啄着拌上青稞面的脑浆和碎肉渣子。
我看看表,上来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该下山了,当兵的还在等着我。他说他已经借好了船。他说,今天陪我去湖里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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