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平城向西二十里,岔开两条路,一条通往建康,一条面向吴江。秦宫那一次追杀一个邪派高手归来,到达三岔口时天色已晚,远远瞧见树荫掩映处有一间角壁峥嵘的庙宇,本来二十里路秦宫加点力,走着也便到了,然而那庙宇里却偏偏传出一弦琴音。
琴是好琴,琴音如水。
秦宫不知怎么的,便被触动了心痕,决意去看一看,却发现竟是一座废弃已久的三清观。秦宫见门是虚掩着,便推门而入,还没进去,便听见一个女人的咳嗽声,那女人说:“你终于还是找来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肯放过我?”秦宫觉得有些奇怪,想必是那女子认错了人,便道:“在下秦宫,途经此地,借宿一宿,不知可否方便?”
里面许久没声音,过得好一会儿,门“吱呀”开了,烛光下,一个女子素衣敛容,淡淡道:“原来是秦公子,请进。”秦宫见了那女子,不由得“啊”了一声,却正是此前见过的那个少女。
那女子想来也认出了秦宫,没有说话,继续坐在古琴前弹琴。秦宫道:“姑娘为何深夜一个人在此?”那女子却忽而一叹:“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
少女说这句话没有一点儿表情,好像再是寻常不过。秦宫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胸中一炸,像被什么猛地撞击了一下,怔然道:“什么?”
我要死了。是的,那个女子说的是她要死了。这人生,谁又不会死呢?沧海桑田,百劫成灰,人却终了,终究是要一死的。只不过,这少女不过双十年华,远未到生死之界。少女见秦宫愣住,不由道:“公子是信人,想必也该知道,这人生,有些生死本就是命里注定的,死,不过是活着的另一种延续罢了。又何必看不透,堪不破呢?”
“我姓薛,小名叫玲儿,我这一生未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也不曾枉度。只是总有些放不下的心事,不知托付给谁。”
秦宫见薛玲儿说得哀伤,几乎就要一口答应,问道:“姑娘有何未了之事?”薛玲儿起身缓缓从琴具下取出一幅画卷,说:“我因遇到一件极为难之事,将不久于人世,平生所爱,惟独这一幅画,如果遇得有缘人,还请公子代为转赠。”
秦宫见薛玲儿说得郑重,便接过了,打开一看,不由得又“啊”了一声,那画上画着的,竟然是薛玲儿自己胴体,一丝不挂,含羞带雨的模样。秦宫正觉尴尬,却感觉头脑越来越沉,终于昏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醒来,秦宫却发现自己在自己家中,他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可是那幅画确实在自己手中,他便派人去打探薛玲儿的下落,可是派出去的人回报:三岔口根本就没有什么三清观!更遑论什么女子了。
听到这里,顾长夜忽然道:“这就奇怪了,难道说,花万红真的没撒谎?如果是这样,这个三清观又作何解释?这世上真有怪力乱神不成?”苏无意笑道:“这却不好说了。”顾长夜道:“如果这薛玲儿的仇家真是那个道人的话,那么后来他找上花万红也便可以解释了。薛玲儿受伤之后,肯定是想找机会接近秦宫,拿回画像,而那时花万红还化名秦羽,道人也是想通过这条线索找到那幅画像。但有一件事却说不通。”
苏无意问:“什么事?”
顾长夜分析道:“秦宫第一次见薛玲儿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前吧?那时候她已经二十多岁了,那花万红见到她时,最起码也该有四十好几,怎么还会容颜如昔,一直不变呢?难道她真的能不老不死,永葆青春?”
苏无意微微苦笑,道:“这世上既然会有蜃楼这样的存在,也有紫薇这样活了八百余年的女子,薛玲儿容颜不老又有什么稀奇了?”顾长夜不由得失笑,道:“你还是想说,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药。”
苏无意不置可否,接着说了下去。
“秦宫便把那幅画交给了我,托我代为保管。我一心想把此事弄个明白,便接受了。本来是准备找你鉴定那瓶忘忧的,却不巧,竟被人盗了去。我自认身手不错,能从我手中神不知鬼不觉将东西盗走的,想来也非寻常之辈了。
而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人只盗走了忘忧,却没有偷那幅画。我便想到应该不是那个道人或者薛玲儿之类,可能只是江湖上的惯偷所为,而说到神不知鬼不觉,能快到让我都觉察不到的,想来只有快刀门了。果不其然,几个月后快刀门门主忽然去世,我便猜想可能与这瓶忘忧有关,可惜后来我遭人暗算失明,各种杂事纷至沓来,这件事便也就耽搁了。然则这忘忧是真是假,花万红所说是否属实,忘忧已失,到底难以追究了。直到——”
“直到什么?”顾长夜问。
“直到我亲身到了蜃楼之上,见到了紫薇。”苏无意缓缓道:“从陆家庄回来,我生了两个月的病,那两个月我一直做梦,梦里都是一些很奇怪的东西,断断续续的片段,却连不到一起,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薛玲儿给我的那幅画像的纹理中,像是藏着什么信息,便请言二来研究,最后言二画给了我一幅航海图,我看到那幅航海图,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些天我脑海中浮现的,正是这幅图。
这事说起来荒诞离奇,我却相信它是一种指引,我便独自一人,乘船出海,最终找到了蜃楼之上。”
顾长夜忽然拍手道:“我总算是明白了。这道人十有八九便是那葛洪,他之所以一直盯着这幅画不放,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幅画,而是怕不相干的人堪破画中的秘密,找到蜃楼,之前的人,薛玲儿也好,白公子也罢,都是受了葛洪道长的指引才到蜃楼上的,只有你是自己寻找过去,紫薇恐怕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将真正的长生不老药交给了你。”
苏无意点头道:“现在想起来确实是。”
顾长夜又问:“那你失踪的这段时间,到底去哪儿了?”
“薛玲儿还没死。”苏无意喃喃道。顾长夜愣了一下,问:“你说什么?”苏无意像是重复刚才的话,道:“薛玲儿没有死。”顾长夜道:“你见到她了?”
苏无意看着满山谷的芍药花,忽然笑道:“阿悟是不是都告诉过你,两个月之前,一位姓葛的道长找到了苏府?”顾长夜心知那道人定是葛洪,也知此时苏无意无恙,但想起葛洪的手段,还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道:“是的。”
苏无意淡淡道:“那葛道长随身携带,给我看的,正是一幅薛玲儿的胴体图,和我的那幅一模一样。”
六
尽管事先有了心理准备,真到苏无意说出来,毕竟是两回事。顾长夜听出苏无意话里的无奈,不由道:“这样倒解释得通了。这幅画本身就处处是谜,葛道长既然主动找上你,以你的脾性,自然是不会轻易退缩的。只是——你既然有所防备,怎么还会中了他的招呢?你可知道,你失踪两个多月,阿悟急得跟什么似的。”
苏无意道:“因为我急切想弄明白一件事。”顾长夜眉一扬,问:“什么事?”苏无意淡淡说道:“长生不老药。”顾长夜讶然道:“葛洪发现了长生不老药在你身上?”苏无意道:“那倒没有。我只是在想,如果薛玲儿真的还活着并且容颜不老的话,那么紫薇说的最后一颗长生不老药,恐怕所言非实。”
顾长夜问:“你见到薛玲儿了么?她在哪里?”
苏无意一怔,像是出了会神,恍然道:“长夜,你知道画壁的传说么?”顾长夜道:“你是说壁画里面的世界是真实的么?”苏无意道:“我一直找不到三清观在哪里,与这幅画到底有什么关系,薛玲儿又是怎么得到长生不老药的,紫薇所说到底有几分属实,葛道长所求,当真只是长生不老药?这一切的一切,我似乎无数次接近答案的真相,却又似乎有无数双手将我推离,让我明明感觉很接近,却永远也到达不了。”
顾长夜便是一叹。
求而不得,大抵是人生八苦里最难熬的吧!或许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失望,而是明明已经绝望,而偏要给你不可能的希望,让你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摔得遍体鳞伤,万劫不复。
苏无意似乎也停了,久久不说话。
画壁画壁,或许这一切真的只是画中幻象,进入其中的人才会觉得特别真实,而只有迷失在画中的人,才会无暇自顾于这空茫的一生。
薛玲儿,是不是那个迷失在画中的人呢?葛洪、紫薇是不是也是画中的一部分?那么苏无意呢,他是否也曾入画?
顾长夜忽然问:“你到底是怎么被人暗算,昏迷在神仙谷中的?与此事也有关系么?”苏无意忽然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副画卷,展开来看,正是薛玲儿的画像。苏无意道:“顾长夜,你要是见到她,你定然也会……会心甘情愿的为了她去死。”
顾长夜不知道苏无意为何竟然说这样的话,却听苏无意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我见到薛玲儿的时候,她正在太湖的一条船上,穿着朴素的褐色渔家装束,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丽质。而关于后来的这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
她说她本是皇室之女,生来高贵,因缘之下才会结识葛洪道长,葛洪虽为方外之人,但许多新鲜立论深深吸引住了她,薛玲儿本就处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加上见识又少,竟然深深爱上了这个道士。
葛洪百年之身,本以为绝情绝欲,却不知为何,竟被薛玲儿的爱意所感动,二人暗通幽曲,竟一发不可收拾,最终终于被薛父发觉,当朝于礼法管制甚严,一个王府千金,怎可与道士交往?自然是反对。奈何薛玲儿情根深种,竟然想到割腕自杀来威胁父亲。薛父无奈,便表面假装答应,却暗地里对葛洪进行围杀,但葛洪一身术法,凡人岂是对手?最后打败杀手,决定带薛玲儿远走高飞。
但他们却低估了薛父的手段,他在一面陷害葛洪的同时,竟然也对女儿下了毒,原来薛父知道葛洪有鬼神不测之神通,便起了不轨之心,为了牵制葛洪,不惜以女儿的性命做代价。这种毒药十分奇特,即便是以葛洪之能也不能全解,于是他便想到了长生不老之法。
此时世上已再无长生不老药,唯一的来源便是蜃楼,他不敢回蜃楼,便用自己的血老延续薛玲儿的性命,但只是杯水车薪,每过三年,如果不饮葛洪的血,薛玲儿身上的毒药便会发作。于是一方面他不断派人去蜃楼骗取真正的长生不老药,另一方面则用自己的血液为薛玲儿续命。所以说,花万红见到薛玲儿的时候,她并不是受伤,而是毒发。而葛洪找薛玲儿的真正目的,也不是为了杀她,而是为了救她性命。”
“不对啊。”顾长夜忽道:“如果葛洪是要救她的性命,她干么要一直躲着葛洪呢?”苏无意苦笑道:“要是你身受奇毒,必须要喝自己心爱的人的血才能苟活性命,最后闹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愿意么?”
顾长夜恍然一下子明白了。
苏无意说:“我听了之后,便将我手里的那颗长生不老药给了她,希望她能服用,用除毒药之祸。”顾长夜问:“后来呢,她可服了?”苏无意摇头道:“没有,她说,她这一辈子爱过,恨过,也被人爱过,也算是无憾了。”
顾长夜问:“她后来怎么样了?”
苏无意神色一痛,凄然道:“她投湖了。”顾长夜便是“啊”的一声。苏无意道:“或许死对于她来说,更是一种解脱吧!”
顾长夜点点头,道:“也许吧!”忽想起一事,道:“对了,葛洪没跟你一起么?”苏无意道:“葛洪之所以选择找我去见薛玲儿,便是知道薛玲儿一直在躲她,又怎么会轻易露面?待到薛玲儿投湖,他再赶到时,已然迟了。”
顾长夜仿佛才将所有的一切都串联到了一起,问道:“这么说,你神不知鬼不觉的倒在神仙谷门口,是葛洪做的了?”苏无意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吧!那日我也是突然就昏了过去,醒来就在你神仙谷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除了葛洪,无人知晓了。”
顾长夜道:“不管怎样,平安就好。”端起酒杯,与苏无意干了。苏无意笑道:“不错,平安就好!”顾长夜想了想,道:“这般说来,这葛道长也相当可怜,虽得不死之身,却保不住心爱之人的性命,实在不知道,命运对他,到底是公还是不公了。此后漫漫人生千余载,他又将何以为继啊!”
苏无意也不由得一叹。忽而笑了笑,道:“所以还是咱们寻常人好,倥偬人生,倏忽百代,只要活得轰轰烈烈,便是再短,又有何所谓呢?”
顾长夜听出苏无意话里的意思,不由伸手握住了苏无意的手,正有暖风徐徐而来,芍药花香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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