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婉兮 于 2023-12-26 18:30 编辑
来了六个月住院，生了。生的时候，只有老婆大红伺候，再没旁人，也没人问。
于心心腾地方，从小屋搬出，睡上拉面案子。案子上的铅铁吸身子滑褥子，后腰冰凉，抠下来，每晚临睡前就抠下来戳在一边。自己的屋子再也不得进，找个袜子背心，也得屋外嚷，由大红从门缝里递出。别扭，一股奶腥味挥之不去，调汤的时候总放大了盐，闹得熟客嚷嚷：“老于，齁儿死你爹。”于心心不恼，拉面锅里㧟半舀子面汤，添进客人的碗，撒一撮香菜算是回应。
孩子半岁就被捆上后背，随着妈妈俯仰——收拾碗筷，擦拭桌子，困了睡，饿了哭。大红回了三次老家，第二次时间长，回来姐儿俩躲进小屋嘀嘀咕咕。夜深关门吃晚饭，看出俩女人都哭过，小红的饭端进小屋，第二天又被大红原封不动端出来。
老婆照顾妹妹，妹妹照顾孩子，店里缺半个人，想找个伙计，老婆拦着。孩子一岁的时候，店里学走，依依歪歪，凳子桌腿间学走。
老于不老，到年才进三十。大红三十，比老于大多半年。
大红跟老于回过一趟老家，到处土凄凄，村里人舔着起了皮儿的嘴唇，近近远远，摔在路上的羊粪蛋儿似的，黑定了看。远房的一个婶子掏给大红十块钱。老于跟着大红回过一趟老家，下了火车，坐好久的船，老于第一次坐船。山路在竹子间起伏，那一端大红的家，有一个坐在竹椅上抱着竹筒吸烟的干瘪老汉和她不爱说话的妹妹小红。老于给了老汉五十块钱。给了小红五十块。小红推不推却犹豫的时候，一只干瘪枯瘦的手从老于和小红的手间把钱抓走。
大红不喜欢小红的孩子，小红也不喜欢。孩子追着做事的小红时常会被搡个屁墩儿，又被拽起来。老于往案子上摔面瞟见，隔着窗口矮墙，三把两把将面扯了扔进锅，绕出来，“等着捞去。”——支使小红，自己抄起孩子走到门外立一立。看街，看得恍惚了，胡子脸找孩子脖颈处的嫩地方蹭，听孩子躲着咯咯。赶上老于和面，“外，外外~~”孩子扒着矮缸沿，老于抽了手，抱起孩子外头转一圈，兴许举着根冰棍回来，兴许是糖葫芦。卖糖葫芦的支着捆了草把子的车等着拿钱，多半是大红把钱送出去。“小子就是淘。”掖了钱，卖糖葫芦的夸一句。进屋孩子被撒下地，站定不动，嘴找糖葫芦尖上的糖片舔，大巴掌白印儿拢在孩子后背上，糖片进嘴，摇几步，面印儿浅了。
双推的木门，门框上钉着塑料防蝇帘，天热的时候，门帘挑起几条搭在双扇均开的门上头，冬日风大，换上棉的。门外头小盾的修理摊子铺排得挺大，正给一个轱辘编条，卸了后轱辘的自行车倒扣在地，孩子抱了抱老于的腿，挤出去奔向倒扣的车，攀住前轱辘，转一下，小手全是土。
大红的爹死了，姐儿俩回去奔丧，孩子与老于守店。吃客依旧是那些吃客，自己抹桌子叠脏碗，小盾偶尔进来帮忙，黑手上满是口子，缠着黑黢黢的橡皮膏。三嫂子懒得做饭，跟着三哥一起过来吃碗面。削个白萝卜撒点盐醋，抓一把牛肉粒给端上去，没像样的酒菜，三哥不挑，老于也没打算收钱。“带个孩子还得开店，真是业障。”三嫂子从墙根抄起笤帚帮着划拉屋地。“找个人吧，要开学了，一人儿哪儿忙得过来。”三哥抿一口酒，捏一片萝卜盯着萝卜说。“不忙，不忙，快回来了，快了。”老于在面锅挑起一撮儿面吹热气，脸扭向三哥，并不看生熟。
连来带去，半个月。姐儿俩回来了，都很平静，死爹这个事儿好似丢了只猫，空两天，心里又让白瓷碗绿香菜抹桌子交税黑煤块面口袋给填严实了。
大红买了架秤，粮店送面的时候，过一下。老于总觉着有点不对劲，一袋面出多少碗也没算过，觉乎着少。换了一家粮店送面。每日买菜要经过原来那家门口，让老于有那么点臊不禁儿的不得劲，低了头快蹬，小三轮晃了一下身子，轧过一只破鞋。小红倒是称过原来那家的面，标重五十，足足少了差二两五斤。吃饭的时候，叼着筷子说了一句。老于，搛着一块鸡蛋往孩子嘴里送，孩子犯困，吃得木讷，蹭了一嘴油。大红没言语，往老于碗里添了一箸子腊肉，带着两段青蒜。
馆子里说干净不干净说脏不脏。桌面总抹，屋地总扫。窗玻璃哈气重了，偶尔也拭一把。灯泡有俩，个儿不小，可不怎么亮，黏糊糊一层油水，还有几粒苍蝇屎。一道矮墙隔着，矮墙与后山墙之间留了门，先头有个布帘。矮墙那头有火，汽油桶炉子，面锅一坐就是一天，舀子添水，夜晚关门才被老于端出去泼在街上。面案子不小，两张三屉桌对拼，面向老于的一面，还剩俩抽屉，铲刀菜刀油刷子盖面的布，塞抽屉里，用的时候现往出翻。抽屉总要散架，被楔进去的钉子把着，楔钉子的时候，老于顺手换了换抽屉底下铺着的报纸。
面案子所在乃临时接出的半间房。石棉瓦的顶子。贴火一侧的石棉瓦下吊了一块铁板挡塔灰，火烤汤熏，铁板的影子被炉火牢牢钉在波浪一样的石棉瓦上，一个比铁板略大的长方块随着波浪起伏，贴在石棉瓦上一动不动，净于别处。塔灰粘在瓦与墙的搭接地方，随着热汽一浮一荡。排水暗沟堵了，潮湿乎乎总是滑脚。挨着炉子的墙被烤变了色，远离炉子的墙藓渍斑驳。碗在案上，筷子盒在矮墙上，一块油布包覆矮墙，四角扦着小钉儿。上有香菜盆和蒜筐。香菜每日一续，不够切一把添进去。蒜筐隔两天装些，客人扒拉着挑，吃不了遗留在桌，收拾碗筷时候回了蒜筐。也有客往自家裤兜塞一头半头找便宜，学生们吃蒜的少，辣都给老爷们儿预备的。“蒜没了，带点儿回来。”香菜每日一买，赶上便宜，兴许买上两大捆扔车篓子里。洗香菜看蒜筐的事儿，都是小红。醋瓶子有俩，谁吃谁倒，倒完墩桌子上，兴许又被从背后伸过来的手拎走。酿造五厂打回来的散醋，上门送的不要。“吃面，醋顶要紧。外头的醋，腥着酸，便宜，挡客。”三哥的话。依照三哥的说法，北京人挑剔，面都一样，醋上找，老板奸不奸，抄起醋瓶子一闻便知。三嫂子极度支持三哥的看法，给出主意去酿造五厂的门市。不远不贵，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做买卖，瓶装的，谁使得起。
客人少的时候，小红或许把塑料蒜筐里的蒜收拾收拾，磕出蒜皮，大头的掰成零瓣。冒白根撑涨皮糠了的，会被小红剥，凑足一小堆，跑后头拿针，将蒜穿了，挂自己脖子上，又挂孩子脖子上。
面馆的生意说不上好。早上忙一阵儿，午间忙一阵儿，晚上的客稀稀拉拉。都是些下晚班或者牌局散了打野食的人。下雪化雪生意好点，借着屋子里的热乎气。下雨，街上成了一条浅河，半大孩子把车骑疯了，汽艇似的，白亮的水花平复了还起沫子。
大红张罗着给妹妹找对象。小红不怎么上心。老于什么话都不说，总想起关门倒面锅门口跟小红错身，胳膊肘蹭了她的胸脯。赤裸的胳膊肘，毛衣胸脯。面汤泼在街上，街灯在面汤里冒着热汽。
孩子三岁了。大红好像迷上了一趟一趟往老家跑，她是高低想从老家给妹妹找个人。一年回去三次。如一棵预备移栽的秧一样精气十足收拾东西买票，如一棵移栽过后的秧一样蔫头瘪气回来，养足精神预备再回。第四次回去，老于睡进了原来的屋子。大红回来半月，闹了两天，摔了一摞碗，醋瓶子碎了一个，满屋子醋味。之后，平复了，在后院多租了一间小房。新租的小房与原来大红和老于的房子隔着一个通道，不是一个房东。孩子在俩屋子里串着睡，有时跟大红，有时跟小红。
小街的建筑新老交错。新的不那么新，老的也不那么老。新的与老的建筑心里似乎都有一条木头横着，老到那条木头，停住——街上人来来往往。一停便是好多年。以至于更新的建筑起来，跼蹐不安，如同着新衣的小孩跳入一群日常的伙伴，害臊。拘谨好久，方能打开自己，或者故意张狂，不是为了显示衣新，而是要把新衣所带那层无形的壳儿蹭掉。
于心心拉面馆所处的位置，在一个凹角，拉面馆在南，路在拉面馆跟前适时地往东北微微折了一下，芦苇杆似的。风大芦苇们都顺着风倒，有一根别在旁的芦苇上，让风抽了一下，穗子下头多起一道折痕，风停日暖，挺了挺身子，折痕圆融，不细看，瞅不出来。那块房产原来是个小庙。某个太监舍出的产业。山门盖了一半，太监死了，颓着，太监的子侄将太监在西直门那所大宅出手分了，没人提及这块地方，剩下个守宅半老和尚看着这个空庙。
和尚唤作丁师傅，除了念不好经之外，没啥特别之处，种得一手好菊花。秋风没起，菊花已经挺了骨朵，凹角处一摆十几盆——鬻售霜蕊——墙上揳钉，砖缝懈松，挂得不大周正。字儿倒是不赖，求二先生写的牌子，曹全碑，蕊字心上聚着三双眼睛，眒眒睒睒瞅着街上来往的人，驻足，询价，付钱，转着端详。城外花乡，丁师傅有个远房亲戚，租种人家半亩花地，一畦一畦蒿子秆，单留粗株，细弱间出拌了吃。新蒸的窝头比掺了草木灰的花土塇腾，掰一块，往菜碗底擩，盐醋花椒油挂着蒿子秆别有的青气，豪奢得紧。吃腻，换老咸菜，新咸菜才下缸，不禁嚼。间下的蒿子秆，丢在畦外任人捡。
蒿子秆长够了时日，抹了头嫁接从母子上分下的菊芽。白盆窑的老顾到了时候总会拉排子车来，卸下大大小小一堆花盆，赶上就喝一顿寡酒，赶不上打两句哈哈便走。盆儿钱后给，临到春节，丁师傅地里屋里的菊花卖得就剩那几盆母子以及墙旮旯那些不成器的，他总会剃头洗澡穿戴干净往白盆窑跑一趟，有时候雇车，有时候走着。
回来的时候，老顾的儿子小顾往往给送到家，顺便带点自烧的蛐蛐罐小泥偶，摆在门口卖一阵，临近年关，有钱没钱，城里人的手头都乐意松一松，用得上用不上，买个喜兴。
城里有俩大户跟丁师傅定菊花，到日子挑了送去，等着要现钱。现钱到手，出了大户门并不快走，找僻静处，大户里管事的仆人自会跟出来交割底子钱，一送一清，大户赏菊，丁师傅卖手艺，仆人得俩实惠。
房子空着，赁给隔街的二先生，办了个学校收十几个学生，那时已经不时兴叫私塾，都改学校。一时风气，北京城好多小庙都改了学校。庙欺负人要看世道，一好一坏时候最能看得出来，世道好，庙欺负人，结交势力，吓唬百姓，家庭普照，三时系念，瑜伽焰口，放小蒙山，僧人变着法儿从黎庶兜里挤钱。世道动荡一坏到底，街的主人城的主人国的主人一变再变，人欺负庙，庙产往往成了胜者之战利品，僧人只剩干瞪眼。
公私合营的时候，二先生把学校交了。上头派了不少人。盖了半截的庙归了教育局。翻盖房子，置办黑板，学生添了不少。二先生那一套都靠边站，怔了怔，也是无法，一路踉跄追着走。学生也不听他的，挤一滴碘酒给水消毒再喝的方法被学生们嘲笑。新来的老师带着学生们爱国，讲卫生就是爱国，脖子洗干净，指甲里的泥垢剔出来，站两排伸着手，老师从中间走着查，让家长买手绢清凉油，带水缸子。除四害也是爱国，孩子指使大人，大人指使孩子，耗子洞口蹲守，见一个杀一个，尾巴剁下来上交计数，屁股里塞花椒粒防传染病，掘茅坑四周土，翻垫脚石，捏着筷子逮蛆搛蛹。厕所里，不计较的大人忙着自己的事儿费力地抬起半个脚掌，看着孩子逮，计较的，先要清君侧——将厕所里的孩子轰出去。仨俩半大孩子厕所门口等，“完了吗？”“等着！”——隔着墙头问答。消灭麻雀共计七百一十六只；捕捉老鼠四十二尾；挖蝇蛹八斤六两;捕打成蝇七百一十九只——做了好多牌子，一个礼拜出城下一次乡，要求穿得齐整，家里条件不行的学生也叫跟着。打旗子，糊纸牌举，纸牌上画着红缨枪戳冒血的耗子，绳勒脖子眼珠在眼眶外耷拉的麻雀。后来麻雀又不让打了，换成臭虫。换臭虫的时候，那一拨熟悉下乡宣传的孩子早已升级去了别的学校，新来的，只下去一次，带队的老师和校长被宣布犯了错误，下放了。学生有点放羊，开始还有精力淘，后来觉着越来越饿，眼睛里那些亮光逐渐黯淡下去，就连进丁师傅门房都蔫蔫的。二先生交学校的时候，把丁师傅也带上了，让他看门守个夜。丁师傅不乐意，可瞧着他们大张旗鼓地盖教室，太阳底下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苏联图纸，想着自己的菊花再也不知道卖哪儿去，认了，忍了。
门房里有钟，上课下课到时摇个铃。管烧个开水，暖壶灌满了，门房外头排着，是谁的谁提走。铃是白云观一个道长给的旧法铃，握手断了一节，断处起了包浆，攥起摇，不能攥满，空一块，空的那块，总跟自己的什么东西有点像，是个东西，具体到什么东西又说不上来。
丁师傅不讨厌孩子，再淘也不训斥，孩子天生来就应当淘，到时候，小顾那么大，知道帮衬家就好了。孩子们也不怕丁师傅，既不叫他爷爷，也不随老师们喊他老丁，几个孩子随了家里长辈的叫法，喊他丁大爷，几个喊，一群喊。家里带了窝头，撂门房的炉台儿上烤，等着烤焦，课间也到了，钻进来拿出去吃。下雪将鞋蹅得精湿鞋垫烤在门房里，丁师傅给翻。上学路上逮个小猫也放他那里存着，他还给喂水，孩子抱猫，嘱咐：“体面的小猫，好生养着，别作损。”
给学校看门时间不长，丁师傅炒了沙子将几棵菊花母子倒了盆，缓过秧来，浇了两回透水。赶一个风和日丽的天儿雇车出城奔了白盆窑，花儿送给了老顾，外带一包马掌。如何泡马掌，怎么澄草灰水，交代一溜够，回城走出二里地又折回去，“背风，见了咕嘟背风，要背风。”
于心心租房开拉面馆的时候，那片房产已经没了学生，学生们合并，到胡同口新建的两层楼里。这一片房产成了教职员工家属院，老教师退休，教师们的孩子长大，各行各业都有，搬走两三家，房子占着不交，大院人气不足，又复归清冷。
丁师傅和于心心照了两年面儿。太阳好，丁师傅便搬个马扎就在拉面馆对面坐着。吃面给钱，面要多煮，煮烂煮透。喝了几回酒，一瓶子二锅头倒出来顺进去，呛了一回，再也不碰，就在柜台下犄角放着。
不要活过九十岁，哪儿哪儿都老了。见了于心心，丁师傅总那么说。
吃饭，最后一口要吃白饭，不吃白饭，滋味不全。丁师傅那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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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3-12-25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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