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种预感,终究,我会死在他的手里。
有人说我每眨一下眼睛,在这个尘世里,就会有上百个故事同时上演,对此,我深信不疑。花开花谢,缘起缘灭,这痴缠着芸芸众生的纠纠葛葛,都终将在一场无涯的爱恨情仇里灰飞烟灭,波澜不惊。
我叫九尾。母亲说我的前世,是由一只狐妖幻化而来,今生的轮回,是为了还前世欠下的孽债。
一
我出生那一年,下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雪,茫茫无边际的雪花四处飘散,像舞动着的精灵,落在屋檐上、草地间,天地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
大雪持续了一个多月,我只记得,那一年春天的桃花没有开。
这些都是后来我懂事后,乳娘告诉我的。我喜欢雪花,有灵性,轻盈舞动,是纯粹的美丽,来时无声无息,去时无牵无挂,在红尘中走一遭,却不留恋任何羁绊。
乳娘却说,红尘覆雪,桃花凝霜,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我三岁那年,府上来了一个会推演命格的相士,相士说我命性偏阴,克父克母,来日大难,劫数重重,难以活过十八岁,冤孽,冤孽!
从那以后,爹爹就一直不喜欢我,不允许我像其他兄弟姐妹们一样可以到处玩耍,我被府中人当成了一个怪物。相士走后,府中的下人见了我也都刻意避而远之,我被安排到府中一个偏僻的院落,几乎没有人到,从此,一个人数着星星看惯物换星移,岁月递嬗。
而我命里可数的光阴中,最快活的是每年正月十五。母亲每年会来看我一次,那是带我去后山的寺院里许愿。母亲说,只有借助菩萨的大慈悲,才能压住我命中的孤煞。
后山的庙宇叫妈祖庙,四周掩映着苍松翠柏,即使是冬天,也焕发出绿油油的蓊郁。沿着古柏两旁,岔开一条山道,蜿蜿蜒蜒,延伸至云端。每次来的时候,都能听到山道深处,传来叮咚琳琅的琴音,和着风声,悦耳动听,过耳不忘。
我曾问母亲,那里面有什么,母亲却从来不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琴声悠悠,日不断绝。
转眼,我已到了及笄之年,十五岁的我亭亭玉立,生得比府中所有姐妹都要美,丫鬟们私下议论,说我妖艳得邪气,是不祥之人。母亲怕我太过招摇,骇人耳目,让我披上了面纱。
那一年冬天,寒气还未褪尽,院中满树的桃花居然开了,粉嫩的花朵儿缀满枝头,迎着料峭的肃杀,在这样的季节,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正月十五,母亲照例领我去妈祖庙。这天进庙烧香的人格外多,我和母亲走在人群中,不一会就被人流冲散,被挤到了路边。我找不到母亲的踪迹,正自着急,忽然,几个恶霸垂涎我的容貌,饿狼搬向我扑来,我心中慌乱,正要大叫救命,忽然,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臂,一个温柔的声音说:“你没事吧?”
声音干净,就像寒冰下的泉水,让人心里微微一定。
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长得极俊俏的脸庞。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穿着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很有型,有着一双漂亮的眼镜,扑闪扑闪,我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
那个男人长得斯文,身手却不简单,三两下就打跑了那些恶霸。我除了说声“谢谢”,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能回忆起那天的情景,他拉着我的手,沿着松柏苍翠,走向山道尽头,参观他简单而不破旧的琴房,看他弹琴时沉醉的身影,我的整个人也醉了。他问,你为什么戴着面纱?我对他说了我的故事,他便淡淡的笑开了。
那一次,我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却记住了他的笑容。
二
妈祖庙的变故让合府都紧张了好长时间,虽然我最后完整无缺的回到了家,全家人却似如临大敌一般,对我进行了长达半年的禁足。
半年之后,父亲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看见我整天笑呵呵的。我尚不明白怎么回事,三天后,乳娘告诉我,我要出嫁了。
我整个人儿愣在那里。
听府里下人说,夫家是省城的望族,在当地颇有势力,兼顾着临近几个省的军火生意。父亲忽然能攀附上这样的大家族,自然十分高兴。
而我却高兴不起来。我甚至不知道我未来的夫君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或者天生痴呆,患有残疾?我不敢深想。我的脑海里,只余下一个人的影子,一个人的笑容,和那一地错落的琴声。
乳娘见我整日郁郁寡欢,也替我难过,抱着我不停落泪。只是,她永远也不知道我心中难过的是什么。就要嫁做他人妇了么?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声他叫什么名字。
我还是出嫁了。
那一天整个镇子都热闹非凡,锣鼓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大红喜服披在我身上,殷红如血。父亲的脸上笑开了花,好像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似的。只有母亲的脸上担了一丝隐忧,母亲说,我的前世是由一只狐妖幻化而来,今生的轮回,只是为了还前世欠下的孽债。
迎亲的队伍绵延里余,隔着红盖头和轿帘,我看到新郎的样子,还好,五官正常,尽管不算英俊。
随着冲天的鞭炮声连绵响起,花轿终于缓缓离开了,离开了我住了十五年的老家,也离开了关于这里的一切回忆。
那一天,我出奇的没有哭。
三
属于女人的一生是短暂的,上半辈子是为父母而活,下半辈子是为夫君而活。马上就要步入新的家庭了,我的心里却平静无比。
迎亲队伍路过一条山路的时候,忽然队伍起了骚动,紧接着就听见枪声和人的呼喝声,我听见有人说遇见山匪了。
枪声先是很密集,但很快变得稀稀落落,越来越远,紧接着,就听见陌生人的声音大声叫唤,我十分害怕。
轿帘被掀开,一个粗犷的男人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一把扯下盖头,忽然大笑起来。我听得出他的笑里有征服者的畅快。
整个迎亲队伍,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被杀死了。
我被他们绑着带上山。我不知道我将要面临什么,那一刻,我心如死水。但那又如何呢?从我出嫁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经死了。
忽然!
他来了。不错!是他!那一袭干净的西装仍然没变,他拿着手枪从半道杀出,身影飘忽,神出鬼没,一下子打乱了敌人的阵脚。那一刻,我激动起来,我的眼里,除了他那一抹影子,竟然再也容不下其他。
他满身浴血冲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露出恬静的笑容,说:“走,我带你离开。”那一刻,所有的海誓山盟,天远地阔,都无法企及我心里的深度。
山匪们愣住了,等到缓过神来,他已经带着我奔出了老远。
他受了很重的伤,一路咳血。我劝他先停下来休息,他却固执地摇头,说,停不得,一停下,敌人就追上来了。
最后,我们停在了一间废弃了的破庙里。
我从附近的小溪里打水替他清洗伤口,他发着高烧不退,整整昏迷了两天。等到第三天,他终于醒了,他明净的眼镜看着我的脸,说,你真美!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替他擦洗伤口。我甚至想,要是人生时光就此定格,让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的下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把我拥入怀中,轻声叹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并不知道这是纳兰性德悼念亡妻的作品,我只知道,那一天,他的神情格外认真,也格外落寞。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长得像他过世的妻子。
我心里没来由咯噔一跳,竟然失落落的,差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他又说,他本以为他这一生再也不会爱上任何女子,直到遇见了我。
四
然而,山匪还是找到了我们。我们两个人都被抓上了山,山匪头目垂涎我的美貌,将我关在一间屋子里,逼迫我做压寨夫人。我抵死不从,以命相胁,说如果再逼我,我就自尽,你们可以得到我的身子,却永远得不到我的人。
山匪没办法,便把所有的气都出在他的身上。山匪把他吊在架子上,拼命鞭打。我听见他强忍着疼痛的惨哼,一声声,都痛到了我的心里。
他们非人般的折磨着他。三天后,我被带出来,看到了已经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的他被绑在外面。山匪头目说,我不答应嫁给他,他就要死。
我看到他身受苦楚的样子,我仿佛听见我的心里什么东西咯嘣一声,碎了。
第二天,我答应了山匪的要求,但是,我的条件是,必须放他活着离开。对于山匪头目来说,我才是最重要的,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而已,便兴高采烈的答应了我的请求。
他下山的时候还是昏迷着,被几个人抬下山的。我不知道他今后的命运将是如何,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会有这么一个我在挂念着他,也许,在他看来,我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仅此而已。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是在自欺欺人。我爱他,爱到无可救药。
山寨里一下子忙碌起来,忙着筹备大哥的婚礼。小喽啰们都说,山寨掳上来的女人,所有加起来,都没有我长得漂亮。
山匪头目虽然野蛮,对我却也非常客气,并保证成亲之前不会碰我一下,他还特地从山下请了算命先生,选定了良辰吉日。
婚期定在十天之后。而我的心里,却只有他。十天后,山寨里一片喜气洋洋,却在一瞬间转为腥风血雨。
——他终于如期而来。
五
他是带着一支军队来的。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张大帅手下的红人,名叫徐执。张大帅在这一带呼风唤雨,实雄力厚,兵威所至,无不望风而降。
他带军队平掉了整个寨子,穿着一身帅气的军装,仍旧露出那一脸浅笑,说,我来接你。
辗转流离,生死相依,天下之大,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跟自己说。
他拉着我的手,指点江山,他说,总有一日,待他助大帅完成大业,他会牵住我的手,带我游遍名山大川。
我相信他,他说什么,我都信。
他跟我说,他喜欢安静,喜欢弹琴,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后山去休养一段时间,弹琴静心。只不过,到得明年,也许会是两个人。
这是承诺么?我的心砰砰乱跳,抬眼看时,他的眼光却瞥向远处,看不透他的真实想法。但我宁愿相信,这是承诺,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约定。到得那时,后山桃花开放,松柏滴翠,山花海树锦簇相拥,执子之手,并肩看,天地浩大。
终于来到了他的营地,他带我去见张大帅,他说,张大帅雄才伟略,气度不凡,是世间难得的大英雄大豪杰。张大帅一见到我,眼睛就直了,赞叹说,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那一晚,张大帅和他都喝了很多酒,觥筹交错,烛光摇曳,醉眼朦胧,不知不觉,眼前渐渐化作一片茫茫的虚无。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张大帅的床上,身旁,张大帅肥硕的身躯压住了我的手臂,浑身发出令人作呕的酒气。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死了。
大帅抚摸着我的胴体,说,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从来没见过生得你这么美的女人。
我没有愤怒,没有反抗,任凭他在我身上发泄着兽欲。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脑子里只是在想,他呢,他在哪里?
我打听遍了整个军营,居然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一丁点消息,就像他整个人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又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
六
古有妲己褒姒乱政,近有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看来红颜祸水,从来不会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改变。大帅即便手握重兵,却因为一个我而选择废除自己最得意的左膀右臂。或许,相师说得不错,我就是一个不祥之人。
徐执说得不错,大帅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才雄心忍,气概不凡,一路征战杀伐,征服了许多小的军阀,占据了一大片地盘。
大军开赴到我的故乡时,离我上次离家已经有半年之久。
大帅不顾我的苦苦哀求,率军平服了整个镇子,娘家大院被付之一炬,烈焰熊熊,燃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终究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那一天,我站在远处,望着火焰的余烬里,似有无数灵魂在嘶喊着,挣扎着,最后都化为无边无际的废墟。清风摇曳,玉带翻飞,那一刻,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悲痛。
大战过后,士兵们忙着打扫战场,接管地盘,我跟下人说,想去后山走走。此时已经贵为大帅夫人的我,想去哪儿,自然没有人会说不。
后山妈祖庙的香火已经凋零,不见往日鼎盛气象。苔痕依旧,却早已是物是人非。山道尽头的小屋也早已是人去楼空,堆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我还记得他说,明年,他会带我一起来这里弹琴。我也记得,他答应过我,要牵住我的手,走遍名山大川。
刹那间,泪如雨落。
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我以为我们之间萍水相逢,只是缘浅。然而,却在两年后的一个午后,我接到了一封信,信里是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他回来了!从我看这封信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来是他。我差点跳将起来,生死轮回,几度寂灭轮转,岁月翩然轻擦,走过多少寂寥,终将换来这一生的遇见。
七
我不知道他回来是不是为了我,但我知道,他终究回来了。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决定。
——我要杀了大帅。
两年多以来,一向冷冰冰的我忽然向大帅猛献殷勤,媚态横生,大帅如何自持得住,整日耽于美色,渐渐荒废军事。他的军事机密也开始不瞒着我,我从他那里隐隐打听到北伐军中有一个“独臂将军”,勇冠三军,战无不胜,成为大帅最大的威胁。
两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我和他的相遇,会是怎样一种情景,无数次梦见,无数次醒来,都发现那只是一场梦。直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这场梦,再也醒不来了。
他的左手断了,身上那一股精神气也被岁月打磨成了沧桑的底色。他参加了北伐军,靠作战勇猛,博得了“独臂将军”的美名,声势震于江淮。
他用一只手揽我入怀,告诉我此去分别两年多来的遭际。
原来张大帅见到我的美貌之后动了色心,便布了一个酒局,将徐执灌醉,将我的身子占为己有。然而,大帅也深知他对我的深情厚意,为了我,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为了消除后患,便借故将他和他的亲信调走,再另外派人围杀,最后,只有他一人只身逃走,但是左手终究没能保住。
他躲在乡下养好伤,得到了省城里我原来夫家的支持,组建了一支军队,后来北伐战争爆发,他便率领队伍集体加入了北伐军,并在军中闯出了名堂。此次,北伐军打到了这里,张大帅正是北伐军要消灭的一个军阀。
大帅用兵之精,战力之强,他自然清楚不过,北伐军虽然作战勇猛,但人数远远少于大帅的部队,想要彻底打败大帅,希望渺茫。
他拉着我的手,说,跟我走,我会保护你。我却摇头,生平第一次拒绝了他。
我决定帮他,即便是死,我也愿意。
八
再过两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相师曾说,我命性偏阴,克父克母,来日大难,劫数重重,难以活过十八岁,冤孽,冤孽!
我利用自己的身份之便,不断将大帅的行军路线辗转传递给徐执,大帅的部队在正面战场上一败涂地,气急败坏的回到家中,面对我的妖娆诱惑,玉体横陈,又将一腔怒气化作一团和气。
不到两个月,大帅兵败如山倒,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步,方知大势已去。恍然大梦初醒,意识到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独臂将军”正是以前自己的部下时,疑心便也到了我的身上。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大帅不动声色,终于在我又一次暗中刺探情报之时将我抓获。大帅大怒之下想要将我处死,然而,徐执率领的大部队已经攻打到了城门之下。
双方对峙,大帅将我绑了推到了城头,徐执看到是我,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兵临城下,六军不发,只是再见已是生死无话。
大帅想要的也很简单,以我一命,换他一命。徐执几乎就要答应,但身后的是北伐大军,不是昔年跟随他的生死兄弟。不会为了他的一己之念就对敌人网开一面。此人勇武,一旦放归深山,来日危害无穷。
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不舍得我而已。
我不是不明白他,所以,我必须有所抉择。
我有预感,终究,我会死在他的手里。
如果今生今世,注定要因为一个人生死无悔的话,那么,我想我找到答案了。我不愿让楼上的他计谋得逞,更不想让城楼下的他左右为难。那一刻,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抉择。
我拼命挣开抓住我的士兵,纵身一跃。
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我听到了两声“不要——”,是他和他同时发出的。
阳光斑驳下,我仿佛又看到了他一身干净的中山装,苍翠的松柏掩映下,坐在小屋里聚精会神的弹着一架古琴,明眸浅笑,令人难忘。岁月流转,光阴飞逝,人生聚散,一至于斯。
这一曲,竟然弹出了超脱生死轮回的音调!
情字如歌,时光如水,终究在这一片烟云里逐渐飘散,化作飞灰。
九
十年后,他已经是国民党某军区总司令,拥兵百万,麾下战将千员。生平所见,美人如麻,佳人万千。然而,即便是他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十余年来,从来不近女色,甚至都不曾娶妻。
而更没有人知道,每到深夜,他都会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张,看到流泪。
纸上写着七个笔锋秀劲的大字,是他当年写给他曾经深爱过的一个女人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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