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小团圆》,便觉可以一读,应该是谜底样的一本书,急忙求得一本,书到了手,又不忙着看了,直到前两天才看完。小说末尾居然写到油菜花,这个以为乡下是赤地千里而对色彩有着无餍的欲望的她意外得了满足,能把菜花联想到香港的恐怕也只有她了。之后就是一段煞风景的对话,邵之雍说:“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 为什么“要选择就是不好”?她听了半天听不懂,觉得不是诡辩,是疯人的逻辑。 这句话我碰巧有点懂,还是上中学的时候,那时候同学间交朋友,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也希望他以我为最要好,因此我把好几个要好的朋友都疏远了,后来有一些反省,渐渐没有了这种计较,而后便有一个想法,比如说我有两个最亲的人,他们在我面前,让我二者必去其一,如果他们之中只有一个这样要求我,另一个并不,那么也不用我想,给我出难题的人自己先把自己择去了,如果两个人都这样要求,也一样,两个人都自把自己择去,我无需两难,我原无难题面对。事实上这样的局面至今不曾遭遇,我不希望这种难题因我而生,我也事先为它准备好了,我不选择,而只放弃那个逼迫我选择的,也许会很痛苦,好在已有至少十年以上的思想准备了。“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那颗要他选择的牙齿隐隐作痛,已经不是一颗好的牙齿了。邵之雍的话看来已是客气的,他是不选择也不放弃。 《小团圆》也是一部必须读第二遍才算开始阅读的书,昨天一目十行地重翻,便发现好些有趣的地方,比如64页上“希望战事快点结束”,241页则成了“希望它永远打下去”,因为“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虽然又解释“大战象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她的地平线。”,也不过是个掩饰,与她说她父亲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便利有什么两样。比如313页有“掬水月在手”,186页便有“明明如月,何时可撷”,那一时的燕山难道不是个替代品。比如180页邵之雍说:“我们这真是睁着眼睛走进去的,从来没有疯狂。”到了306页已是“我们这真是灯尽油干,不是横死,不会有鬼魂”,这却是一句大话了,事实上《小团圆》即其鬼魂,倒是她三姑会做感情的后事,161页上说,“她是因为他们的事后来变丑恶了,她要它有始有终,还是个美好的东西,不然在回忆里受不了。”盛九莉后来应该也将感情的后事做成一个美好的东西了,因为十年之后她做了一个梦,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梦里“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有什么意味,同样的话出现在256页,那是邵之雍逃亡前夜在拉她上床,或者邵之雍离开小周的前夜也是这样吧。这样一个梦能引以为快几乎很说明问题了,那么盛九莉也可以对她的十年前说一声“亦是好的”,这样最好不过了,旁人有什么理由帮她不好。说到这儿我也来给书名“小团圆”贡献一解:那是梦里面的团圆,记忆中的完满。我还是愿意把《小团圆》作为纯粹的小说,作者的骨灰已入了太平洋,她是一个下笔拒绝作伪的人,这是秉性,是我读她的原因,时代已成过去,所见不必皆真,记忆归为泡影,而她于此中有省,她以她这个人铸了一部信史,世间不容有信史不知几朝几代了,那就以小说为之吧,说它是自传是小看了它,更将人物一一对号,则是小看又小看了。 “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来了”,有多少战争被这样写过,并不见什么大场面,只是这样一场战事实实在在由打心里经过,“我差点炸死了”“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读到这一句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过年后不久的一天我看见路边一棵树给车撞得裂为两半,那树在一人高的地方分作两枝,而裂缝就从分叉处一裂到底,裂为两半的树还立在那儿,我无法想象风吹过那样长的伤口会怎样疼痛,即便是春风,越是无法想象越是要把这伤口移到人身上来作想,觉得它若折断一枝反而好些,但它的质地与纹理注定它宁可身裂而不折,无法可想,好在我有人可以告诉,随时可以告诉,也就可以不急于告诉,为什么尽告诉些痛苦的事呢。到今天,那树长出绿叶子,我甚至想,若把它分开来栽,都可以作成两棵树,而且两棵都是好的,不会象分成两半的子爵那样。如此说来,是我妄想了树的痛苦。 引《小团圆》的一句来结束吧:她只听信痛苦的语言,她的乡音(P277)。而她还写道:她一直什么都不相信,就相信他(P307)。 四月十六日/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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