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养生丸 于 2023-7-29 11:17 编辑
围城里的方遯翁算个遗老,丧家之犬似的,心有不甘;平常又好自以为是,比如给怀孕的三儿媳妇开药方——每天两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不能说突发奇想,估计也琢磨了半天。
关键在其最爱显摆,偏偏装出淡泊名利的样子。不提鸿渐留学归来被迫演讲时,他希望人家能称赞是家学渊源的那份虚荣,只讲他顾影自怜,矫揉造作的文字。其中鸿渐将去三闾大学,方遯翁有许多临别赠言分付儿子记着,成双作对地很好听:什么咬紧牙关,站定脚跟;可长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恋家,等等。鸿渐知道这些话对自己说,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后世看他方遯翁如何教子以义方的。
待朋友一到,立马拿出与之分享;邻居那位杀人有暇的庸医便知道端午节前方家大儿子滥交女友,给遯翁训斥了一顿,结果儿子为之悚然感悟,愧悔无已。抑或写他叫鸿渐去前亲家辞行,鸿渐不肯,骂周太太鄙吝势利,作为家长,怎样教训道:君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亲无失亲,故无失故。结果儿子怎样帖然无词。其实鸿渐并没骂周太太,是他自己对人不满意,所以用这种皮里阳秋的笔法来褒贬。
不过,鸿渐倒真的骂过周太太。彼时,方遯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好歹就在他上下嘴皮子!却能够耍无赖。一如他们适才逃难到上海,景况不比从前,多少爱惜小费,不肯为二孙子用乳母。可是他对三儿媳妇谈话,一个字也没提起经济,只说不比家乡,这里是个藏垢纳污之区,下等女人少有干净的;女用人跟汽车夫包车夫养了孩子,便出来做奶妈,这种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这里的风气太下流,奶妈动不动要请假出去过夜,奶汁起了变化,小孩子吃着准不相宜,说不定有终身之恨。
这番托辞,过错全在别人,唯独没有自己的不是;尽管当日处于战争时期,比起同样躲于租界的寓公大佬,方遯翁顶多一来自地方上的旧式小乡绅,不光财力,见识更有限,往往吹嘘的成分居多。跟方鸿渐到了三闾大学后与同事攀比,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几倍一样。无非一面子问题。有的人就是为了这个面子而越老越不要脸!虽然子曰七十可以从心所欲,他们常常当作免死金牌般,我老我有理,不是忘记,根本就不在乎那半句不逾矩!过后还得想方设法地美化自己,表示无辜。可见他知道好歹,绝非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且达不到今天坏人变老了的说法程度;只不过因其胆怯罢了,否则照样一介屠夫——可参考文革时候的刀笔吏。
其实,真的坏人,无论老少,都欠缺共情的能力。他们则好自负雅趣,兼以幽默自诩,反正粉墨登场,娱乐大伙。就像鸿渐最终还是去了周家辞行,第二天人家送来四色路菜,可他牛性,坚决不吃;方遯翁遂于日记上添了一条,笑儿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堪称尴尬至极。以及鸿渐失恋,方遯翁仿佛彻底了解,毛遂自荐,只有他这个老头子出面做和事佬,人家定会买他的面子;那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方鸿渐宁肯他生气,最怕这个,而且晓得他是能闹出这种笑话来的人。就在其的不自知了。总之,方遯翁的荒唐,点到为止。而所谓老朽,不过如此;有的还更次哩!
以前看过一篇文章,里面有位老者,每天将茉莉花瓣放入贴身衣兜以去宿气,在那个没有香水,连沐浴都嫌奢侈的年代,这种清馨待人的自尊自觉,于今尤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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