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无论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还是对于人的一生而言,一百零七天都算不上漫长。可在徐小芳看来,李良开外出的这三个多月,绝对是她有生以来最黑暗、最难熬的一段时光,那些对丈夫病痛的牵挂,对生离死别的恐惧,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她那日渐衰弱的神经。如果李良开再不回来,她真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十一月五日下午五时许,重庆江北国际机场国内到达大厅。从李良开的身影进入视线的那一刻,徐小芳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四肢发软,浑身颤抖,满脸泪水,只能靠小儿子李长和小儿媳黄珊搀扶着,否则肯定会瘫倒在地。
婆婆这个样子,黄珊看了很心疼,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导着:“妈,您别这样,老汉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您应该高兴才是。您这个样子,老汉见了会难受的。就他老人家那病情,那经得住折腾啊。别哭了,我们都乐呵呵的,好不好?”
“妈,黄珊说得对,我们都应该高高兴兴的,”早已泪眼婆娑的李长伸手替母亲擦了擦眼泪,“妈,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小儿子的最后一句话,徐小芳听进去了。是啊,再哭就不好看了,大老远地从老家赶来接自己的男人,为啥要哭哭啼啼的?不仅不该哭,还要面带微笑,让丈夫看到自己最美丽最温情的一面。徐小芳很快调整了情绪,迅速擦干了眼泪,整个人也变得精神起来,脸上甚至浮现出了笑意。
亲眼目睹母亲瞬间的变化,李长有些心酸,扭过头去,偷偷地抹泪。
此时,李良开已看到妻子,快步走了出来,爱怜地抚摸着徐小芳花白的头发:“老婆子,你怎么来了?”回头又拍了拍李远的后脑勺,“老二,你娃儿也太不讲究了吧?你屋老娘来重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这不是想给您一个意外惊喜嘛。”李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您瞧,我妈多高兴啊,都笑出眼泪了。”
“打胡乱说,哪个笑出眼泪了?”徐小芳伸出右手,佯装要打二儿子。之后,她没再理会几个后人,用右手挽住李良开的左胳膊,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地问这问那。李良开则搂着徐小芳的肩膀,不时摸摸妻子的头发,显得亲热而自然。
见此情形,田梅感动之余,顺势拿黄珊打趣:“弟妹,你看公公婆婆,这么大岁数了,还如此恩爱,多好啊。你给我说说,老幺平时是不是也这么对你?”
“二嫂,你就别拿我开涮了。”黄珊嘿嘿一乐,“他哪有老汉那么好的脾气?动不动就跟我大呼小叫,像我上辈子欠他很多钱一样。”
“都一样,都一样。”田梅瞅了瞅李远,声音小了些,“你二哥还不一样?听婆婆讲,咱们公公老汉年轻时也这样,哪像现在这么温柔?遗传,都是遗传啊,哈哈……”
“你们两个嘀咕啥子?还不快跟上?”李远似乎听到了什么,回头催促两妯娌,“赶紧的,周叔叔打电话来了,说酒店和晚饭都安排好了,让我们抓紧赶过去。”
李远口中的周叔叔,正是李良开的结拜兄弟、重庆老知青周利波。得知李良开从拉萨回来的消息后,他坚持要负责安排食宿,并且选择了李良开三个月前住过的博顿美锦酒店,甚至预定了同一个房间,还把上次陪李良开吃饭的几个老知青都找来了,目的只有一个:让这位身患绝症的异姓大哥找到回家的感觉。
那天,当李长把父亲的病情如实告诉周利波时,周利波异常震惊,连提了三个问题:“什么时候的事?确诊了吗?还有没有手术治疗的价值?”这些问题一一被否定后,周利波作出一个决定:自己花钱,到重庆最好的肿瘤医院,再给李良开做一次权威检查,争取找到有效医治和延长生命的办法。
周利波的这个想法,与李远、李长兄弟不谋而合。哪知李良开并不领情,一帮人在酒店包房里吃晚饭时,他还当众跟周利波急了眼:“你当我是你哥,就不要劝我了。在开县检查过,在哈尔滨也检查过,结论都差不多,还有什么好检查的?横竖都是一死,花那个冤枉钱干啥?再说,我也不想去遭那个罪!你们谁也别劝我,这事没商量!”周利波无计可施,用眼神向徐小芳求助。
徐小芳刚要张口,李良开武断地摆了摆手:“你也别劝了!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谁劝也没用!”
徐小芳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但脸上还带着微笑:“你这个老头子,怎么一直这么犟哟?好了,我不劝了,我们都不劝了,只要你高兴就行。”
于是众人不再提及此事。李良开和几个重庆老知青则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当中,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叹息连连,时而眼泪花花,一个个感慨万千,唏嘘不断。
次日上午,周利波租了一辆商务车送李良开、徐小芳和李远、田梅回开县古月乡月溪场。李长和黄珊也要陪同回去,被李良开阻止了:“都回去干啥?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们该干啥干啥,总不能我一人生病全家都跟着遭罪吧?餐馆还得开,钱还得挣,日子还得过,别因为我受影响。”
李良开说的是大实话,李长、黄珊夫妇听了心里却不是个滋味,黄珊甚至急得哭出了声:“爸,您说啥呢?您还把我们当后人吗?”
“哈哈,你们当然是我李良开的后人,这还有假?”李良开爽朗地笑了,“幺女儿,别想那么多,安心挣你们的钱,我孙子还等着你们挣钱送他上大学哩。我死后,你们两口子回来送送我就行了。”黄珊哭得更厉害了,把头伏在李长肩上,不再说话。
“老幺,你们就听你屋老汉的。”徐小芳哽咽着,“利波兄弟,那我们就走了啊。”周利波关上车门,微笑着挥了挥手,转过身,却是满眼泪水……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期间,因为一次冬季山地防御演习,李远被召回部队。考虑到已决定年底退役,李远打算请假在家陪伴日渐病重的父亲,却被李良开痛骂了一顿:“你个混小子,你不是还没脱下军装吗?怎么就不服从命令了?你这是临阵脱逃,是当逃兵!赶紧给老子滚回西藏,你不要脸,我李良开却丢不起这个人!你管我干什么?站好最后一班岗,才是你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这期间,李良开的病情越来越严重,饭量也越来越少,每顿只能吃半碗稀饭,中途还要歇息几次;注射杜冷丁的频次也越来越密集,从最初的每周一针逐渐发展到三天一针、两天一针、一天一针、一天两针;体重一天天下降,人也瘦得厉害,一副大眼落眶、弱不禁风的模样。
好在李良开的精神状态还可以,几乎不怎么躺在床上,也很少窝在家里不出门,不管阴晴雨雾,每天都要下两趟楼,上午下午各一次,雷打不动。
李良开下楼后的活动轨迹相对固定,不是去孙儿孙女们的学校周围走走看看,就是去乡***信访办找徐小梦,不厌其烦地向其打探与唐家岩搬迁有关的一切信息,诸如高压输电线建设项目是否立项,路线有无调整可能,语气平缓,不急不躁,弄得徐小梦一点脾气也没有,只能姐夫长姐夫短地叫着,还得好茶好水地招待着,生怕这个身患绝症的前村主任在自个儿办公室里出现什么意外。
对于李良开这个近房姐夫,徐小梦真有种惹不起也躲不起的感觉。在他看来,自打拉萨回到月溪场之后,李良开的变化太大了,火炮性格变成了慢性子,对谁都一副笑脸,说话慢条斯理,不激动,不生气,和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不仅如此,在处理唐家岩老院子、祖坟和古柏这件上上下下都很挠头的事情上,李良开完全放弃了以前直言要保住家族风水的说法,转而强调保护古柏、保护生态、保护自然人文景观的极端重要性,还经常和徐小梦探讨如何做到发展经济与保护生态的和谐统一。
有一天,两人在徐小梦办公室喝茶闲聊的时候,徐小梦试探着动员李良开把他赶赴各地征集签名的请愿横幅和录像资料交给组织,说是组织上会慎重处理,一定给唐家岩李家大院的男女老少一个说法。
听罢徐小梦的建议,李良开哈哈大笑:“你这个死舅子,哄你姐夫做啥子?交给组织?我看是交给你吧?你小子,屁股一翘,我就知道你是拉干的还是拉稀的。放心,我不会拿那些玩意儿去上访,也不会放到网上给组织上添麻烦。我是个老党员,这点觉悟还有。要不,我再给你写份保证书?”
“哈哈,开什么玩笑?要什么保证书?绝对不需要!你是我姐夫,我不相信你,我还能相信谁?”徐小梦有些尴尬,赶紧转移话题,“姐夫,你老实告诉我,因为李远的事,我姐真不打算原谅我了?还有李远,不会不认我这个舅舅了吧?”
“切,徐大主任,你也太小看我们老李家的人了。”李良开呷了一口茶,语调依旧不急不缓,“放心,你姐早就原谅你了,李远也没有记恨你。我跟他们讲,你也是为了工作,不得已而为之,再说李远也太冲动了,不该在机场动手打你。年轻人嘛,受点挫折也好,省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对了,你姐让我告诉你,有时间去家里坐坐,亲戚嘛,不走不亲,越走越亲。你是大老爷们,可不能跟你姐一般见识。”
“姐夫,我……”李良开说得真诚,徐小梦听着感动,竟然有些哽咽。
其实,李良开并没有说实话,徐小芳也好,李远也罢,对徐小梦的意见依旧很大,李良开劝了好几次,情况有所好转,但远没达到冰释前嫌的程度。李良开之所以这么讲,就是想帮妻子挽回这段血浓于水的亲情,堂姐堂弟的,血管里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哪能因为一件事情就势不两立呢?再说自己的时日不多了,能给妻子找回一个可以彼此慰藉的亲人,怎么说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打这次谈话之后,徐小梦对李良开的态度由戒备转为信任,也给这位近房姐夫讲了不少信访工作的艰辛与不易。诸如信访排名给县乡领导带来的巨大压力,逐级截访需要的天价成本,对重点人员实施稳控、送返所耗费的巨额支出,“黑保安”“黑监狱”和应运而生及与之相伴的各种黑幕,把身心正常的上访老户送进精神病医院或直接劳教,将信访与维稳直接挂钩所引发的社会问题……一桩桩,一件件,听得李良开大惊失色,直呼“没想到”,还说干啥都不容易,感慨徐小梦这个信访办主任真不好当。
彼此敞开了心扉,不再设防,李良开和徐小梦越唠越投机,越唠心越近。到最后,徐小梦甚至帮李良开出主意,让他请人把征集来的视频加以剪辑,用字幕分别标明拍摄地点和人员姓名,做成一个视频短片,连同唐家岩李氏后人集体签名的请愿横幅,不走信访渠道,不提保护老院子和祖坟的事情,而是以保护唐家岩的那些古柏为由,直接到县林业局反映情况,请求林业部门出面解决问题。
李良开采纳了这个建议。经过精心准备,他亲自跑了一趟县林业局,当面呈上请愿横幅和视频短片,并坦承自己是一名老党员,是一名退休村主任,是一名胃癌患者,恳求林业部门无论如何要保住唐家岩那一排上百年的古柏,为子孙后代留下一道难得的风景。
接待李良开的工作人员深受感动,答应会积极向上级领导汇报,并承诺加强与环保、电力部门的沟通,力争改变那条高压输电线的走向,争取保住那一排古柏。
李良开的这一举动,再次引起古月乡领导的担忧,生怕因此影响乡里在全县的信访工作排名,要求徐小梦全力做好善后工作,力争把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由于深知李良开不会有出格的言行,这一次,徐小梦没有坚决落实乡领导的指示要求,而是采取了无为而治的办法,依然不时找李良开谈谈话,不过话题与上访无关,全是些家长里短的闲嗑。
时光如奔驰的马,很快跑进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中旬。正当李良开的身体每况愈下之际,让他兴奋不已的好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先是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在京召开,明确提出“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从央视新闻联播里看到这则新闻,李良开心情大好,似乎看到了保住古柏的希望。在此之前,信访排名通报制度正式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中央与地方、上级与下级之间的“点对点”通报制度,“把矛盾化解在当地”的新思路正式确立。这个消息,让李良开和徐小梦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些有形无形的精神包袱或思想压力,有的得到有效缓解,有的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县林业局的工作人员给李良开打来电话,说是经过林业和环保部门的共同努力,电力部门已经同意调整高压输电线路,唐家岩的那一排古柏逃过了被砍伐的厄运。与之相关联,唐家岩李氏先祖留下来的老院子和祖坟自然也就没了拆迁之虞。
接到林业局工作人员电话的当天下午,李良开坚持从月溪场回到唐家岩,去团田祖坟拜祭了爷爷李永杰等先人。这一次,李良开没有跪拜,没有落泪,而是开心地笑着,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把老院子、祖坟和古柏保住的消息告诉了各位先人。
【桐言无忌】
经过了一百零七天的辗转跋涉,李老访遍千山万水,踏过江河湖泊,走到藏家圣地,不管结局如何,终于完成心愿、回归故里。
一路上的亲情纽带一直延伸到四面八方,这个亲情网的性价比用金钱是无法衡量的,是任何物质财富所无法替代的,这是李老的个人精神财富,是他老人家这辈子积累下来的“宝藏”!李老自从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后,一改往日的处事风格,连舅佬徐小梦都对他大跌眼镜,毕恭毕敬。最让李老欣慰的是捷报频传、好事连连,首先是经过林业和环保部门的共同努力,电力部门已经同意调整高压输电线路,那么唐家岩的一排古柏自然逃过了被砍伐的厄运。与之相关联,唐家岩李氏先祖留下来的老院子和祖坟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了拆迁之虞。
李老,您的这趟亲连旅程真的是不虚此行,收获颇丰,最大程度地满足了您最初的美好心愿。由此可见,做人如当李老一样,有何愿望,只要你付诸于实际行动,定能达成夙愿,圆满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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