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和二十岁 爸爸离世前很替他收拾了一阵烂摊子。他赌博输了钱,债主找上门来,用拳头把家门擂得砰砰作响,而他不知醉在哪里?爸爸恨铁不成钢,又要面子怕吵得四邻皆知,于是不得不承受子债父还。等他不知从哪里醒了酒,带着宿醉的气息回来,爸爸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冲他咆哮着,爸爸举起老胳膊想要打他,却发现胳膊都抡不动了。而他呢,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缩着脑袋,双臂抱头,是一个特别无辜的完全彻底投降的姿势。她已经成年了,冷眼旁观着他,她忽然觉得,他的无辜和可怜的投降姿态,其实是一种绑定一生一世的敲诈。她感到不寒而栗。 后来,他又因为烂醉吓坏了年幼的女儿。女儿稚嫩而凄厉地呼喊着爷爷和奶奶的声音,划破了孤暗的夜空。爸爸搬去和他住在一起,给他做饭,帮他带孩子。他清醒的时候,万分沮丧万分可怜地看着他的父亲和女儿。他醉着的时候,眼珠充满血丝往外暴突着,他冲他们挥舞着手臂说:“我讨厌你们!都给我滚开!”爸爸一次又一次地想用耳光把他打醒,却发现,他扇不着他了,也扇不动他了。他醉着的时候渐渐多过清醒的时候了。爸爸终于在某一天,卷着自己的铺盖带着自己伶仃的孙女离开了他,爸爸见到妈妈的时候,苍老的喉咙里迸出一句:他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后来,在北京的堂哥来接爸爸去北京小住散心,爸爸却在北京突发脑溢血,需要立刻筹钱去北京救命。妈妈等着他这个长子拿主意,他却拿不出主意。最后是她四处借的钱,也是她带着母亲奔赴北京,也是她……捧着爸爸的骨灰盒回家,交到他这个长子手中。他破天荒的在那段日子里没有喝醉。她看出来他很在意自己长子的身份,又无从掩饰自己的虚弱。妈妈让她写一份悼词,但是去读这份悼词的人却是他。她提醒他悼词中几个字的发音时,他皱着眉没有搭理她。事隔多年,她后来回想,如果说幼年时,她对他有过同情和爱重的手足之情,那么到她成年之后,她无数次目睹了他的酒醉和无能,她便对他产生了轻蔑之情。而这轻蔑之情,她其实是掩饰得不好的,或者说她其实是根本没怎么遮掩的,因此,他往后余生也对她充满了难以诉说无以言表却从未中断过的恨意。 他没有把悼词读错,但却在丧家答谢亲朋的酒席上又喝多了,以至于竟然说出了“好事成双”这样的话语。妈妈和亲友的脸色都很尴尬,而醉醺醺的他却浑然不觉。她站在三尺开外,皱着眉,抿着嘴,凛然注视着这个身材开始发福,脑袋开始谢顶的三十岁的男子。醉的世界当真好过清醒,他在醉的世界里完全放松了自己。他自认为说着身为丧家长子得体又潇洒的话语,他频频地点头、抬手、举杯,似乎依旧是仪态万方而风采照人的少年。他忽然接触到了她的目光,他在他亲妹妹那雌性却略带暴虐色彩的目光中,读到了她对他的轻蔑和嫌弃。她的目光像一面镜子一样,使他在刹那间精准地看到了自己的颓丧、无能和虚弱。他努力和她对视着。他希望她畏怯或退缩。但她却丝毫不,反而把头颅昂得更高,嘴角浮上不易察觉的一丝冷笑。那一刻,他非常想越过所有喧嚣的语言和嘈杂的人群,走近她,然后把双手掐上她的脖子。 爸爸去世后不久,她就拎着箱子,只身去了上海。
往后许多年…… 往后许多年,他都活得很烂很糟糕。他不能控制赌博和酗酒,每一次都摆下一个臭屁破烂摊子,然后双手捂头等着妈妈、弟弟和妹妹(后来替补而上的是女儿和女婿)去替他收拾。无数次,他们替他四处还债,无数次,他们受到他烂醉中的电话骚扰和恐吓。他还四处借钱,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无缝不钻,无人不借。他利用着人世间这一点浅薄的情谊,总能得逞,令他的亲人颜面尽失,却又无计可施。妈妈后来不得不一一去向亲友打招呼:“请以后千万别再借钱给他,他说的任何理由都是谎话。” 她无论是在上海还是故乡,总是会突然收到他的电话。无论是在单位正在开会,还是在外采风,他醉醺醺的声音总是会突然长驱直入从天而降。 “喂,老三吧?是我哦……你的老大。怎么?你日子过得快活哦,你晓得啵,要不是我小时候为你……你以为你能把书读出来?”他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他胡说八道胡乱意淫出自己是一个极具牺牲精神极具担当精神的老大角色,然后希望从对方处获得认可和感恩,然后对方最好主动问他:你是不是需要钱?我给你点钱吧。她后来分析他所做这一切烂糟行径,无非都还是内心极度虚弱故而假装强大或者干脆摆烂以引起对方的关注。她不知要如何给他关注和爱的能量。她能知晓冰山从何而起,却始终没能迈出主动破冰的一步。她最后选择的是将他设置为黑名单。 妈妈和二哥受到他的骚扰更多更甚,她甚至也劝他们也将他设置为黑名单,但他们好像做不到。 他砸烂过弟弟家的大门,手掐过妈妈的脖子。每一次的闹剧最后都以给他几百块钱草草收场,然后过不了多久,又重来一次。她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她那时候正好从上海回来在家,他又喝醉了跑回来向妈妈要钱。妈妈不给他,被他推倒在地。她为了保护妈妈冲在前面骂他,而他举着一把菜刀毫不犹豫冲着她要砍过来。她不相信他真的敢砍她,就昂然挺立着。这时候被他推倒在地上的妈妈声嘶力竭地大喊叫她快跑,快跑……她这才真正意识到危险,于是脚不沾地地夺门而出,以至于连鞋都没穿,赤脚跑了很远很远。她躲在人民广场一棵低矮的树下大口大口喘息的时候,心里是对他起过真正的诅咒的:早点死吧,早点喝死醉死吧…… 还有一次,也是她探亲返家。她后来探亲返家都尽量不让他知道,但越不让他知道,却被他知道后,他就越是更加要暴跳如雷。他对她的恨,和她对他的恨,现在是如此对峙分明了。那一回,他又烂醉地回来问母亲要钱,结果看到她在家。自从被他拿刀追杀过一次之后,她是真的怕他。被追杀过后面还经历过一次可怕的家庭打斗场面,她毫不犹豫地打了110。结果110的人来了说你这是家庭纠纷,自己好好协商解决吧,就走了。110的人来时,他的确怂了三秒,但110的人前脚刚走,他立马把门砰地关拢,然后一步蹿到她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敢打110搞老子?老子一定叫你不得好死!”从那以后,她发自内心地希望往后余生都不要再见到他了,所以探亲回家根本不想让他知道。话说那回,她探亲回家,又遇到他烂醉回来问母亲要钱。母亲仿佛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他的闹腾,除了不断地骂骂咧咧,并没有拿一分钱给他。而她那时已经仿佛成了家中的客人,她当时的愿望就是赶紧打发他离开,因为无数次的经历证明,任何人最终都弄不过他,弄不过一个失去了基本廉耻心的醉汉。于是,她拿出二百块钱,扔在他脚面前的地上——她对他心中始终充满不屑的轻蔑与恨意,这二百块钱既是施舍,也是送瘟神的解药!他捡了钱,却抬起头来又踢了她一脚,嘴里恶狠狠地骂道:“娘卖x的东西,给老子等着,老子要报仇!” 她浑身发抖,无计可施。她的脑海里溜过一连串要怎么收买一个打手去收拾他的念头。然而这念头实施起来十分困难。第一她没有途径,第二她怎么向人家解释为什么要找个打手去打自己的亲大哥呢?但她必须如实承认,这念头虽然从未实施,却在她心头脑海涌现了无数,无数次。 是她告诉妈妈和二哥说:你们没有发现吗?他的狠从来都是只对家里人,他有对外面的人狠过吗?二哥和妈妈说他们早就发现了。他们早就发现了却不说,她却忍不住将这真相讲了出来。她还发现,无论他怎么醉怎么烂,到该上班时他还是会按时去上班。他闹家里,要打这个要杀那个,却从来不影响自己的基本正常运转。越看清真相,越令人悲愤莫名! 她在很多年里回避和他接触,从来不联系,从不打电话。她也从不对人提起有这么一位大哥。因为他的存在,她往后很多年,春节回家都成了一件需要辗转思考的事情——只要她回去,被他知道,一定都会闹一个人仰马翻!于是有一年,她选择了说服妈妈来上海过年,还带她出去旅游。妈妈应该是感知到了她对他难以释怀的恨意,竟然给她说了他将她出的书送给一起打麻将的小彭的事。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也明白了,她对他的恨可能是真的难以释怀,而妈妈对他可能只觉得麻烦,却并没有深刻的恨意。这区别很重要。 再后来,她在二0一九年那年经历了家庭重大问题,可算是人生的至大坎坷了。她在端午的时候回去,在妈妈那里遇见了他。已经年过五旬的他知道她的情况后,很难得地对她流露了长兄的温存面目,他甚至一反常态温言细语地劝她:“是人都会遭受人生波折的,谁能永远一帆风顺呢?慢慢来吧,总会熬过去的。”也就是那一次,他们兄妹俩有了平生第一次,也是平生唯一一次的合影照片。一定要看到我很惨,他才会获得心理平衡,才会再次对我流露出所谓的手足之情。这是她后面总结出来的感觉,她又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告别…… 然后就到了二0二一年的四月,她回家给父亲扫墓。妈妈竟然安排他与她同去。她是真不想和他一起去。但妈妈竟然说:“上次不是都和好了吗?还一起拍了照片?”她不语,却再难拒绝。 他胖了,老了,这次没有喝醉。和他一起面对父亲坟墓上的遗像是一种奇异的感受,却难以用言语表达。当她将鲜花在父亲墓前摆放好的时候,他迎风点了一支烟,插在父亲墓地前的空地上一个小孔里。从墓园出来后,她问他去不去妈妈哪里?她的话很客套,没有热情。他说他不去,刚下了早班赶来的,想回去睡觉。她给他叫了摩托车,主动付了车资。他有点尴尬,也没有说什么。 这以后,就是永别了。 啼妃2022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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