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他乡遇故知,并且还是亲戚,李良开甭提有多高兴了。得知徐双喜买了次日上午去武汉的火车票,李良开更加开心,赶紧去窗口购买同一车次的车票。
搞定了车票,李良开不由分说,拉着徐双喜往自己住的小招待所走去。安顿好行李,也不容徐双喜推却,就近找了一个小饭店,点了四菜一汤,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喝酒,要了一瓶低度皖酒王,兄弟俩边喝边唠。从徐双喜的讲述中,李良开终于揭开了这位表哥的失踪之迷。
当年,新婚妻子谭红平意外身亡后,徐双喜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在他看来,妻子的死,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自个儿之前不在别人的婚礼上搞那么多恶作剧,不在别人的洞房里闹得那么凶,谭红平被压窒息身亡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妻子去世后的三个多月里,平时笑嘻嘻的徐双喜一次也没笑过。强烈的自责和过度的悲伤,使他最终选择了逃避:逃离故乡,远离家人。
那时,川东地区还没有通火车,公路运输也不发达。谭红平去世百日那天晚上,到妻子坟前烧完纸,徐双喜靠一双脚板,摸黑翻山越岭到了万县城。先是在码头当棒棒,靠给客人挑东西养活自己,后经好心人介绍,到一条专门跑重庆至安徽安庆的运输船上当杂工,从此远离了故土。正是在这条船上,徐双喜遇到负责给船员煮饭的安庆农村姑娘俞晶晶。
俞晶晶比徐双喜小两岁,当时刚满十六岁,正值二八年华,也是情窦初开之时。刚开始,她并没在意徐双喜,只觉得这个小伙儿太过深沉,话语很少,整天眉头紧锁,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同样,徐双喜也没留意俞晶晶,依然沉浸在丧妻之痛中,除了干活,别的事一概不参与、不过问。
大概过了半年,徐双喜逐渐从悲伤和自责中走出来,恢复了爱说爱笑爱搞怪的本性,并很快成为船员们公认的开心果。特别是吃饭时,如果没有徐双喜的打诨取笑,大伙儿就会觉得这饭吃得没意思。
徐双喜的这一显著变化,引起俞晶晶的极大兴趣。慢慢地,她喜欢上了这个四川男孩的幽默和乐观,并且渐生爱意,打饭打菜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给徐双喜增加份量,还不管不顾地为徐双喜洗起了衣服。
俞晶晶的情意,徐双喜心知肚明。可他不敢直面这份真情,而是躲躲闪闪,扭扭列列,甚至找茬斥责俞晶晶。船员们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徐双喜。最后,在船长(●.●)问下,徐双喜才敞开心扉,讲起了自己的经历,表明自个儿实际上也喜欢俞晶晶,只是担心谭红平之死会给这个安徽女孩带来心理阴影。
好在俞晶晶并没有因此疏远徐双喜,而是更加坚定了要嫁给这个男人的决心。俞晶晶是独生女,其父母一直想招个没有负担的上门女婿,解决无人养老送终的问题。徐双喜一直坚称自己是个孤儿,这正好符合俞晶晶父母的心意。
一九六零年春,徐双喜正式入赘俞家,并在安庆落了户口。一年后,大儿子俞吉双出生。又过了六年,小儿子俞吉利降临人世。
结婚后,徐双喜、俞晶晶夫妇没再跑船,而是到安庆市区摆起了地摊。徐双喜爱说爱笑、为人活络,俞晶晶心地善良、诚实守信,两口子的生意越做越红火,逐渐由地摊发展为杂货店,再由杂货站发展为小超市。到一九八五年底,两口子已拥有四家中等规模的超市,积累下了上百万元的家底。
渐渐地,徐双喜在在安庆打拼的四川人和重庆人中有了些名气,尤其是那些处于创业阶段的人,都想结交这个老前辈。身为远在异乡的游子,徐双喜也乐意与老乡们交往,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准会亲自到场。
让徐双喜非常开心的是,安庆的川渝老乡当中,竟然有十多个开县人。对这些开县老乡,徐双喜总会高看一眼,对他们的大事小情也格外上心。
参加过几次开县老乡的婚礼,徐双喜发现这些老乡虽身处安庆,但对开县老家的婚俗却念念不忘,不管是仪式还是喜庆活动,搞的全是老家那一套。
这些婚俗,徐双喜是熟悉的。他最感兴趣的,当数“烧火佬”背儿媳妇。儿子结婚这天,被戏称为“烧火佬”的公公老汉和婆婆大人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喜感十足:公公老汉戴着一个高高的尖帽子,上面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烧火佬;婆婆大人也被画上花脸,戴上一只用纸壳做的眼镜,一明一暗,取“睁只眼闭只眼”之意。
背儿媳妇时,在规定的距离内,“烧火佬”要一气呵成,中途不许歇气,还要接受亲友们的和欢呼和哄笑,那场面,热闹得很。除了“烧火佬”背儿媳妇,开县一带更直接、更可乐的婚俗,是拿一种叫响篙的古老工具取笑公公老汉。
所谓响篙,是截取一根一米左右的竹子,把一头加工成一条一条的,轻轻往地上一触碰,便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用于驱赶前来偷吃粮食的鸟儿或家禽。儿子儿媳结婚的时候,有好事者会笑逼着公公老汉背上一把农村烧火用的火钩,手里拿着一只响篙,还要不停地把响篙弄出声响。伴随着或高或低的响篙声音,好事者站在一旁。扯开嗓子大声问公公老汉:“想不想搞?”这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公公老汉们往往也吱吱唔唔,不敢轻易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因为不论怎么回答,都会引来大伙儿的哄堂大笑。
一九八六年春节前,徐双喜、俞晶晶的大儿子、时年二十六岁的俞吉双与二十七岁的安庆籍女孩吴小翠登记结婚。
对这门婚事,徐双喜、俞晶晶并起初不同意。徐双喜反对的理由很简单,自己的儿子一表人材,家庭条件也不错,按照老家男大女小的婚俗,怎么也得找一个岁数小一些的女孩。而俞晶晶不同意的原因则比较复杂,因为她听知情人讲,小翠这个姑娘作风不太正派,与有夫之妇搞到一起,对这样的准儿媳,她实在喜欢不起来。
不过俞吉双却被吴小翠彻底俘虏,说什么也要和她结婚。徐双喜、俞晶晶犟不过大儿子,只好点头表示同意。在婚礼的操办形式上,徐双喜坚持要按开县老家的规矩来,以此提醒后人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四川。几经交涉,吴小翠的家人作了让步。
一九八六年农历正月初八这天,俞吉双与吴小翠的婚礼如期举行。为了增加喜庆气氛,那一天,按照四川老家的婚俗,徐双喜乐呵呵地戴上写有“烧火佬”三个大字的尖帽子,还在亲友们的欢呼声中背着儿媳妇吴小翠跑了一小段,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徐双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累得够呛,却被小翠当众诬蔑,说这个公公老汉不正经,竟然在奔跑过程中摸儿媳妇的屁股。刚开始,看热闹的亲友们还以为小翠是在开玩笑,但见到她委屈的泪水,哄笑声变成了鄙夷声,有的甚至开骂徐双喜不是个东西。徐双喜彻底傻了眼,急得脸红脖子粗,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在那里直喘粗气,连眼泪都急出来了。
眼看场面失控,俞吉双狠狠地打了吴小翠一记耳光。吴小翠惊叫一声,转身跑进新房。众人要追,被俞吉双拦了下来:“不正经的东西,让她死去吧。”俞吉双说的是是气话,不料一语成谶。不过三两分钟时间,吴小翠便从位于二楼新房的窗口一跃而出,头部朝下,当场死亡。眼瞅着喜事办成丧事,大伙儿都傻了眼。尤其是徐双喜,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吴小翠的亲属们哭喊着围了上来,动手要打已经晕过去的徐双喜,被前来贺喜的四川老乡死死拦住。
一个小时后,警察带着一名女法医赶到现场。一检查,小翠竟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得知这一讯息,原本沉默不语、浑身颤抖的俞吉双像从阴间活过来一样,变得非常愤慨,指着吴小翠的尸体开骂:“我说这么着急和我结婚呢,原来怀了别人的孩子!还好意思说我爸爸摸你?就你这脏身子,谁愿摸?”俞吉双这么一闹,刚才还群情激愤的吴家亲属们像被霜打焉了的茄子,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后来警察查明,小翠肚里的孩子确实不是俞吉双的。而关于吴小翠诬蔑徐双喜非礼和跳楼自杀的原因,警察认为与吴小翠未婚先孕有关。
徐双喜老不正经的“罪名”终于平了反,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喜事办成丧事,怎么说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弄得全家人很长时间都觉得抬不起头来。而俞吉双也觉得丢人,干脆跑湖北武汉郊区农村当了上门女婿,几乎不怎么回安庆。
这个意外事件,对徐双喜、俞晶晶和两个儿子的打击是巨大的。尤其是他们的小儿子俞吉利,甚至因此一度对婚姻产生恐惧,不敢谈恋爱,更不敢结婚。从武汉大学毕业后,他没回安庆,而是留在汉口发展,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逃避父母对自己终身大事的不停唠叨。
转眼到了二零一三年,已经四十六岁的俞吉利终于从婚姻恐惧症中走了出来,与三十七岁的武汉籍女同事、丧偶并带着一个十岁男孩的冯玉茹登记结婚。两人在武汉举办婚礼前,专门回安庆请徐双喜、俞晶晶夫妇去喝喜酒,徐双喜死活不去。
在弟弟和弟媳的婚礼上,见父母没有出席,身为大哥的俞吉双非常内疚。由于当年自己的轻率选择,不仅耽误了弟弟的终身大事,还给父亲心里留下巨大的阴影,作为长子,真应该想办法解开这个死结。
和妻子、弟弟、弟媳一商量,俞吉双决定按照开县老家的风俗,在自己位于武汉郊区农村的家里,给弟弟、弟媳补办一场婚礼。目的只有一个:让父母高兴高兴,让当年差点蒙受不白之冤的老父亲走出那场悲剧留下的阴影……
这一次,徐双喜就是去武汉参加小儿子婚礼的。俞晶晶心急,几天前早就去了武汉。
听了徐双喜的倾诉,李良开深感命运的复杂与多变,对表哥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当即表示要和徐双喜一起去参加徐吉利的婚礼。对李良开这个亲表叔的意外到来,俞吉喜、俞吉利兄弟俩非常高兴,把他当作贵宾一样热情接待。
婚礼定在二零一三年十月十二日,农历九月初八。按照俞吉喜、俞吉利的策划,这天徐双喜要再当一次“烧火佬”,背着小儿媳妇冯玉茹跑上那么一小段。对此,徐双喜说啥也不同意,李良开劝了半天也没效果。
实在没办法了,俞吉喜、俞吉利双双跪在父亲面前,两个儿媳妇也跟着跪了下去。冯玉茹泪流满面地哀求着:“爸爸,不要想过去的事了,您就依我们一回吧,咱们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这个阵势,是徐双喜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先是一愣,继而哭了:“孩子,别说了,就按你们年轻人的意思办。”
见父亲终于松口,俞吉喜、俞吉利兄弟喜极而泣。而俞晶晶,也早已泪如雨下,脸上洋溢着的,却是无尽的笑意。
这一天上午十时许,七十三岁的徐双喜心甘情愿地被戴上写有“烧火佬”三个大字的尖帽子,在亲友们的欢呼声中背着小儿媳妇冯玉茹跑了一小段。冯玉茹笑靥如花,伏在公公老汉的背上,大声喊着“老汉,加油!老汉,加油!”徐双喜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他却笑得很开心。
看到这一幕,俞吉双搂着自己的妻子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却哭出声来……
【桐言无忌】
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风俗习惯,有一些较为固定的习俗相传至今,仍在继续。
漂泊在外的游子,对于乡情繁衍下来的习俗格外重视、特别珍惜,因为这是对故土的怀念,更是骨子里对行将渐远的故乡的一种祭奠!徐双喜之所以对“烧火佬”有着浓郁的情节,其实就是对家乡的深切思念和无限的眷恋。怎奈第一次当上“烧火佬”却是以奇耻大辱而告终,并且以丧失一条生命,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两条生命而让徐双喜留下了永久的阴影,并且这份阴暗一直沿袭到小儿子四、五十岁才走进婚姻的殿堂,经过两个儿子的精心策划和耐心说服,徐老汉才抛下背负,真正的当上了“烧火佬”。
整整二十七年啊!这份心结一直盘踞在一家人的心头,这份沉重让徐老汉压抑许久的愤懑终于在七十三岁之时,在老泪纵横中得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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