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果店的老板娘 于 2022-9-16 01:43 编辑
1 我见到二舅的时候,二舅正在赶一群鸡,远处的天空,太阳已经落到山的后面,只给云层镀了一层金边。 二舅穿着蓝色粗布工作服,他看见我,继续忙着,一如既往不说话。 在天黑前,那群叽叽喳喳的鸡,终于被二舅赶进了鸡圈,二舅将鸡圈大门的钥匙落下,和我一起蹲在菜园的空地上。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来,歪过头去接了他的火。 暮色四合,烟头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听得见菜地里隐隐的虫鸣,仿佛也听得见月光照到小石头上叮叮当当的声响。
抽完了烟,二舅就下班了。 我们一前一后往厂外走,路灯将我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伴随着我们的脚步摇摆频率,二舅兜里的钥匙碰撞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代替语言,仿佛我和二舅之间,有了更亲密地交流。
转过路口,看得见出租屋房间窗口的灯光。 夜色中冲过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二舅弯下腰,摸了摸那个东西。 我在黑暗里叫道:妞妞。 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窜到我脚下,一只小狗热乎乎的舌头伸过来,舔着我的手心,痒痒的感觉。 二舅妈的声音从灯光处传过来。 浩儿来了?
二舅妈把我们让进屋子。 出租屋简陋窄小,一张床一张桌子,几个塑料凳子。 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堆在墙角,斑驳的墙上钉着一排挂钩,上面挂着几个塑料袋。 二舅妈从电饭锅里端出温热的饭菜搁在桌上,抱怨二舅说,来人了也不买一点卤肉回来。
二舅妈回头对我说,浩儿,你二舅弄死不开腔,你是晓得的。 我点点头。 二舅妈扯着嗓子转向二舅:你那个班好像多重要似的,让你天天这么晚回家? 我看着二舅。 二舅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表情。 他把头埋在桌子上,仿佛专心地吃着碗里的红薯粥,二舅妈那些话,就像水很快消失在水中,没有一句落到耳朵里。
二舅妈反复说着一句话,这些年要不是我,他都被欺负死了。 我在二舅一脸置若罔闻和二舅妈的唠叨声中渐渐打起了呵欠。 这时,二舅妈突然凑近我耳边说:我们去找外婆。外婆说了,找人配了一个偏方。
2 我和二舅妈一起返回厂里。 二舅妈非要拉着我过来,因为在这之前,她刚和外婆大吵了一架。
外婆住在厂区宿舍楼后面的一溜平房里。 厂是大舅的厂,很多年,外婆一直跟着大舅居住。外婆年纪大了,大舅担心她住楼上腿脚不便。 二舅下岗以后,表妹还在上学,外婆求着大舅,把二舅安排进了保安处。 后来大舅说,二舅不说话,连保安工作也无法胜任。 于是二舅被派往厂区后面的菜园,顺便照管那一群鸡鸭和几只小狗。
第二天,二舅妈听说了这件事,跑到厂里来看二舅。 八月炙热的太阳下,二舅正戴着草帽在拨弄着那些青椒和南瓜,汗水把衣服浸湿了一大片。 二舅妈冲进办公室,几个职员,正在空调房间里喝茶吹牛。 二舅妈气不打一处来,她冲上去就对着办公室的人骂骂咧咧:大热天的,你们就知道欺负我们家老二。
对着突然冲进来的女人,大家面面相觑。 二舅妈更来劲了。 一把扯着一个人的衣领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们几个是谁啊。 凑到办公室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大舅赶来的时候,二舅妈也不停歇,直接骂大舅,对亲弟弟比外人还不如。 大舅铁青着脸,看着二舅妈在众人面前发疯。
外婆来了,外婆是大舅派人悄悄请来的。 外婆端坐在椅子上,自带着一种威严。 外婆拿出你泼我更泼的姿态,对着二舅妈劈头盖脸一阵骂。 二舅妈终于哑了口,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二舅妈拉着二舅从单位宿舍搬走,搬去了出租屋。
3 从小我们都知道,二舅妈历来和外婆水火不容。因为这个原因,所有的表兄弟表姐妹们,只有二舅家的二表姐来往得相对少一些。 外婆不喜欢二舅妈,是从二舅妈嫁给二舅以后。 听我妈说过,二舅年轻时候,长得很俊,他有一张穿着军装的照片,像唐国强,不,比唐国强还要清秀许多。
我妈见过二舅的第一个女朋友,那是二舅第一次带女孩回家。 女孩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妆容精致,身材玲珑,但是露着一截肚皮。 外婆和外公皱起了眉头。这个怎么适合过日子呢? 一家人坐着吃饭,外婆和外公不断地交换着眼神,一顿饭吃下来,女孩子觉得快要窒息。 外婆明里暗里地反对,女孩子觉得很丢脸,坚决分手了。 二舅从此沉默了。
二舅很多年不谈恋爱。 外婆急了,到处托人给二舅介绍女朋友,二舅一直拒绝。 直到有一天,有人介绍了二舅妈。 二舅妈家在近郊,黑黑胖胖,手脚勤快,一桶水洗了脸,还要留着冲厕所。 外婆笑眯眯地对着别人说,女孩朴实节俭,适合我家老二。 二舅依然拒绝。
二舅妈肯定是喜欢二舅的,三天两头往外婆家跑。二舅妈肯定觉得自己配不上二舅,所以二舅妈不顾一切对二舅嘘寒问暖。 在二舅妈那里,二舅很快成了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人。 外婆说,这么好的女人,哪里去找。 二舅没再反对,也慢慢地习惯了二舅妈。
二舅快结婚的时候,外婆才知道了二舅妈的厉害。 那个春节团年餐桌上,一向豪横的外婆突然和二舅妈吵起架来。 外婆不明白,一个看起来笑眯眯的姑娘,吵起架来,竟然有惊人的爆发力。 外婆后悔了,外婆说,平时都是装的,这还了得啊。 外婆让二舅赶紧分手。
二舅终于反抗了。 他沉默地带着二舅妈离开家,住进了单位破旧不堪的单身宿舍。此时,二表姐正在二舅妈的肚子里。
二舅和二舅妈在单身宿舍里,一住就是好多年。 二表姐在那个破败的房子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在那里上学放学,在那里做作业。 二舅的工作单位是棉纺厂。 那时候他们厂的业务很好,产品口碑不错,国外的订单应接不暇。 但是也没有员工明白,为啥厂里总是说入不敷出,经常欠着员工的工资。 直到某一天厂长自杀。大家才恍然大悟。
我妈说,二舅的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妈的意思是,在那以前,二舅虽然话少,还是要说话要和人交流的,但是从那时候开始,二舅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二舅妈是农村户口,二表姐从小到大,读书一直是高价。 二舅家的经济,从来没有宽裕过。 小时候,我妈总是给二表姐买一些过年的衣服,买好了坐车送到二舅家里又返回来,然后又学着外婆的口气说,那个二舅妈,一毛不拔,连口水都喝不上。
我妈说,二舅是做技术的,在单位口碑不错,厂长很喜欢他,所以安排二舅妈也进厂做了临工。 但是二舅妈的说法和我妈不一样。 二舅妈说,二舅太老实了,很多人都要到了单位分的大房子,二舅却争取不到。要不是她经常去找领导闹事,他们还不知道怎么欺负二舅。
我妈说,就是娶了二舅妈,二舅再也不写字不画画了,以前,二舅可是学设计的。写得一手好字,画得几幅好画。 二舅妈说二舅在单位里沉默寡言,在家里,更是沉默寡言。从结婚第一天开始,她仿佛就有了保护二舅的使命。 二舅妈悠悠地说,我都是给逼的,我哪里像个女人啊。 外婆一脸鄙夷,你什么时候,像过女人?
外婆骂二舅妈的时候,二舅从来不说话。 二舅妈骂外婆的时候,二舅从来不说话。 外婆和二舅妈对骂的时候,二舅就拉走二舅妈,飞快地逃走。 两个女人,一起骂二舅,二舅依然不说话。 我妈背着她们对我爸说,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可怜的二哥哟。
4 到了外婆家,推开门。 听得见里面一间房间闹哄哄的,一阵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 外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呀? 二舅妈咬着嘴唇,妈,是我。 外婆从房间窗户向外探头看了一眼,手脚依然在麻将桌上忙个不停,她说,等哈儿哈,等我打完这一圈。
二舅妈和我并排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沙发旁搁着一个大柜子,很有些年头了。 大舅说,外婆一直舍不得扔掉这些垃圾。 凡是外婆当宝贝一样的旧物,大舅一律称为垃圾。比如一柜子的小人书,外婆以前绣的窗帘桌布,做的鞋垫沙发垫,装着各种补品的瓶瓶罐罐。
这一圈等得有点久,等得我快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外婆才从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中退出来,对着几个麻友一一告别,然后一扭身也坐到了沙发上。 外婆说,浩儿,你工作咋样? 我说,每天上课,说得口干舌燥。 外婆得意地说,这就对了嘛。
外婆起身,拉开大柜子的抽屉,取出一个塑料袋,交到二舅妈手里。 外婆说,里面有张纸条,写了怎么吃。还有一个瓶子,装着圣水。你让老二,吃药前喝一口。 二舅妈认认真真地收好,准备起身离开。 终于忍不住,又坐下来,缠着外婆唠叨起来。
二舅妈说:妈,你说这些年我对老二有多好,换到别人,早就离婚了。 外婆有点不耐烦:又来了又来了。 二舅妈委屈地说,那些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老二这病,找不到原因,也治不好,把我焦得不行。 外婆软了口气:好啦好啦,吃了药就没事了。
回去的路上,夜越发深了,裸露在外的胳膊有点凉。黑漆漆的路上,晃动着各种影子,草丛里此起彼伏地藏着各种神秘的声音。 我在这样的气氛里,听二舅妈说着二舅单位厂长自杀的事情,听得一阵一阵毛骨茸然。 二舅妈说,二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病的。
厂长自杀前一个晚上,二舅在办公室加班做设计。那些织品的花纹图案,颜色搭配,要根据不同国家的要求和习俗去调整,所以二舅一直在翻着一些资料。 厂长进来了,带来了一个上着锁的保险柜,交给二舅帮着保管几天。 二舅随后锁进了办公室的大柜子里。
第二天得知消息,二舅就找到了厂长的家人,把柜子原封不动地归还。 可是厂长家人坚决不要,说不是他们的。 二舅说,怎么不是你们的呢,是厂长托我保管的呀。 厂长的家人说他们不知情。
随后调查组进来了。 随后工人们冲进了二舅的办公室,把二舅打了一顿。 工人们打二舅的原因是,二舅帮厂长窝藏赃款。因为这么多年,厂里效益一直很好,可厂长竟然连工人的社保都没有买。 二舅说,我的社保也没有买。 二舅说不关我的事。 二舅不断地解释,没有人听他的。 拳头像雨点落了下来。一一落在了二舅的头上。
大舅去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二舅,问他,你不说有这个箱子,谁知道呢? 二舅说,可是箱子不是我的呀。 大舅说,现在大家都认为你和厂长是一伙的。 二舅说,是我的,我还干嘛上交呢。 二舅又说,我怎么说,才有人相信? 大舅没有回答。
二舅不知道箱子里面装的啥,调查组证实了二舅的清白,那里都是厂长购买的房产。 但那个晚上以后,二舅突然哑了。
厂里破产清算,二舅也下岗了,厂里替所有人补买了社保,二舅提前退休回家。 二舅去了大舅厂里,做了一名保安。因为这时候,二舅已经犯病了,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后来,二舅去了菜园,做了一名伙夫。
5 其实,我忘了告诉你们,二舅下岗的时候,我妈也下岗了。 1998年,我妈 比二舅还惨,我妈还离婚了,带着我。 那一年,我四岁。 我妈好像总在不断地换工作。外婆说她做过超市售货员,餐厅服务员,保险业务员,后来才开了一家家政公司,自己做了老板。
那些日子,我妈每天累得半死不活地回家,把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但一身龌龊的我,从沙发上拖起来洗澡。 她用粗糙的手在我的身上涂抹沐浴液,用毛巾把我裹住抱到床上,整个过程中,嘴里一直在骂着那个渣男。 那个渣男是我爸爸。 每次骂着骂着,我妈总要哭泣。 那些眼泪就一直滴在我的胳膊上,我的胳膊仿佛被烫出了一个一个水泡,我疼得哭不出来。
从那时开始,我就习惯了走神。 有时候我看见肥皂泡是很多泡泡糖吹出来的,我吹了很久,吹了满满一个浴缸。 有时候我看见蟑螂爬过来,跟我打招呼,让我和它一起离开。 有时候我看见天花板上突然掉下来很多沙子,把我埋进去。
外婆后来说,我好像从来不看别人的眼睛,不是盯着地面,就是盯着天空。 外婆说,医生诊断为自闭症。我再也不说话。 外婆说,幸好后来给我用了偏方。 我迷迷糊糊想起来,那天外婆变身为一个巫婆,手里捧着一只碗,碗里装着毒蛇蝼蛄等熬的黑黑的一大碗毒药。 然后我在这让人发吐的味道里,大声尖叫起来,我不———— 这声音越拉越长,一直拉到了天花板,然后我的眼睛终于从天花板上滑下来,于是我看见了外婆,看见了我妈,她们一脸泪流满面。 他们说,终于说话了,这孩子终于说话了。
现在我是励进公司的一名培训老师,我的工作,就是教会所有的学员,怎么才能正能量满满,去鼓励他们说出自己,成为自己。 但是,我从来没有从这些正能量里获得力量和快乐。
我偶尔会怀念小时候,那些不说话的日子,我总是看见蟑螂,看见蚂蚁,看见天空,看见白云,甚至看见风。 风一阵一阵地吹,吹绿了草,吹红了花,吹远了所有的噪声,天地之间只剩下寂静。
后来,我经常来看二舅,在二舅的菜园里,我们和一地绿油油的蔬菜呆着,和一地的鸡鸭呆着,我们互相不说话,像回到了小时候。 我想,二舅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想说话,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更愿意回到小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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