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要到“德高望重”后才会给人写序言、后记之类,没想到才30多岁就有执笔的机会。原因是母亲的第三本书出版了,要做儿子的说几句话。
长辈总爱感叹:“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捧着一叠书稿,我却想反过来说:“我是看着母亲的戏剧创作之路走到今天的。”在这条路上,她起步其实颇晚。第一个有影响的大戏剧本《大路朝天》——最初叫《路魂》,获大奖时我19岁。以此推算,她那会儿已人届中年。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太晚了成名也不那么痛快了。少年早慧的好处是锐气纵横,灵气迸发,莫可逼视;中年出手却有丰厚的阅历、成熟的见解和浓稠的况味做底子,另有一番风景。《路魂》由江苏省淮剧团上演时,我在剧场里听着观众们的笑声、掌声和淮剧独特的带苦、含涩、百转千回又铿锵有力的唱腔,感到懵懂的振奋。若干年后,扬剧《县长与老板》更上层楼,核心唱段扬剧王子李政成一句一个彩,声震全场。戏剧的感染力,一至于斯!
《大路朝天》后来再由上海市淮剧团搬上舞台,还得到第十五届曹禺戏剧文学奖提名奖,这次重读,依然动容。气质虽然豪迈,构戏却细致入微;父女、父子、恋人、工友的几组感情戏分外细腻,勘探、检测、铺路、架桥的几段“事业戏”却超出了一些女性作家的纤巧柔弱,触手有硌人的颗粒感。
不管演没演,母亲的剧本我都会看。像时间跨度很大的《秋月春花》,像歌舞元素丰富的《九九艳阳天》,像儿童寓言剧、以妹妹为原型的《跳跳历险记》和《小羊乖乖》,还有较后期我也参加编剧的《青春树》。其中有些戏比较隔膜,有些戏光看文本就会感动和共鸣,还有一些引起我艺术之外的私人叹息:“怎么就不为儿子写一部的呢?”(《小羊乖乖》里有位羊哥哥,照人物关系的定位似乎是我,戏份既少,又经常被羊母亲呵斥。这就是我唯一一次“出镜”。)依我个人的阅读趣味,喜欢《九九艳阳天》甚于《秋月春花》。二妹子和李进的爱情丝丝入扣,素朴纯真,兼有细致的层次感。马小宝牺牲前的一句台词:真想好好谈一次恋爱啊!能读得人掉下泪来。《跳跳历险记》与《小羊乖乖》则难分伯仲,后者更深刻、有冲击力;《跳跳》却胜在想象瑰丽、流畅跌宕、回味温馨。记得那年我在南京大学读作家班,暑假我从南京买了全套的宫崎峻动画电影回家,至少《千与千寻》和《龙猫》是与母亲、妹妹一起看的。也许对《跳跳历险记》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亦未可知。
《天路谣》是母亲写得最苦的一部戏。题材是青藏铁路建设,本就“重”得让人望而生畏;又牵涉到西藏地区复杂的历史、文化、民俗、生态,资料搜集的繁难我觉得简直令人发指。何况那一阵是我们家的多事之秋,风波迭起。母亲偏能以顽强的毅力亲临青藏高原铁路建设工地采访,克服戏内外的种种负面因素,一稿一稿地写出来。我想这部戏是命运对她的试炼。
2007年,到镇江工作后的一个周末,接到母亲电话,她的大型新编无场次扬剧《真假二十四小时》要在扬州上演,叫我去看,顺便相聚。京口瓜洲一水间,转眼即至。白天母子俩赏“个园”,买衣服;晚上便看戏、听意见。这次观剧我竟是怔住了。这部作品既紧扣现实,又有寓言意味;既遵循戏剧程式,又有不少眼前一亮的创新;大段大段如珠落玉盘的唱词对社会中真、假的反思剖析让我这个特殊观众震动,连谢幕的方式都那么别具一格。我蓦然明白她的功力又上了一个台阶,渐渐接近精纯深湛、返照空明的境界。此后的《生死诺言》、《一米阳光》、《县长与老板》、《小镇》故事或有不同,却都风姿独异,形式上打破陈规,内涵上触及灵魂;至《小镇》时,那种传统而又现代、温厚而又犀利的风格达到了新高,其在《剧本》月刊头条发表和引起广泛关注,直到登陆央视,拿下中国戏剧最高奖文旅部“文华大奖”,习总书记等国家领导人观看该剧的精华段落,应当说并不令人意外。
母亲的“粉丝”由此倍增,全国各地许多不认识的人给她寄稿、寄书、寄吃的,写信、邮件、打电话。有一回,《小镇》在盐城演出,恰逢我和镇江同事到盐城参加省“五星工程奖”小品复赛,晚上特地赶过去看。远远的,母亲穿着一袭长裙,披着大披肩,典雅又干练,正在检票口笑着跟朋友说话。我的同事奇道:“咦,阿姨跟你完全不一样嘛!”我理解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说我看着儒雅温和,安全无害;我妈却有异样的光彩和强大的气场。于是她又多了一个崇拜者。
同事不知道的是,他眼中容光焕发的女剧作家,四十年前是县淮剧团的当家花旦,三十年前是县文化馆的业务骨干,二十年前是县剧目创作室主任,近几年又是盐城市凝聚戏剧人才、扶持新进的领军人物之一。而不管是哪一个十年,哪一段岁月,她都是孝顺爸妈的体贴女儿,重视手足的亲情姐妹,无负丈夫公婆的宽厚妻媳,疼爱我和妹妹的伟大母亲,是从欢喜悲愁、起落浮沉、平顺与坎坷中一路走来从不言败,几经波折始终包容的善良、坚韧、心胸广阔的不凡女人。
人生到处应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本书或许也是“雪泥鸿爪”的一种体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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