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学校食堂附近天然地生着三棵法国梧桐,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校方颇有创意地在每棵树下设了一个立式的IC卡电话机,夏季打电话可免暴晒之苦。那电话机的框架是一色的铁锈红,红框、绿叶与深褐的树干构成鲜明悦目的反差。徐薇远远欣赏着这别具匠心的设计,觉得又美又富于人性化。【小余高见:妙!不是学校有创意,是作者有巧思。】
眼帘中闯进了孙家明,他靠到中间的电话机上,低头看着手上的东西,总有一分多钟。(老柯意见:电影化的手法,空镜头里走进了角色。)徐薇轻盈地走近,问他怎么了?孙家明本能地想要搪塞,但一触到徐薇关怀的神色,不由得说了实话:“不知是谁,寄了两次钱给我,又不署名。”徐薇笑道:“这倒是怪事,是新时代的活雷锋啊。”她心念一转,鬼使神差地说:“会不会是你女朋友?”
孙家明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一时竟有豁然开朗之感。他忙插卡拨号道:“喂,是小梅吗?”新近他学会了用电话卡,学会了许多有所闻而未曾见的新鲜事物。
徐薇原是随口一试,不料孙家明真有女友。以他的年纪,本也寻常,她心下还是若有所失。再一层,就算是家乡有个关系密切的异性,假如他回避着自己,不是这么堂而皇之的,那至少说明自己在他心里是有特殊的位置。照他这会儿的反应看来,她不过是一个顶普通的同学。
徐薇悄然而去,却没想到,以孙家明的禀性,若不是亲近到一定程度,是绝不会毫无避讳地当面就给女朋友打电话说私事的。他看徐薇说走就走,还当她另有急事,何况手里握着话筒,不好细问,那一边,吴小梅已是惊喜又惊慌地接起电话来了。
吴小梅喜孜孜地说:“说好了只写信不通电话的,也不怕被我爸听见。亏得我手快,响了一声就接起来了。告诉你啊,你的信我收到了。”孙家明温存地降低音量,好像如此就可躲过吴志广的耳目:“你的信我也收到了。”吴小梅的笑声里有阳光闪烁。即使在这样开怀的时刻,她也足够清醒:“要没有急事你不会冒险打给我的,有啥事儿吗?”孙家明沉醉于吴小梅的语声、笑声,分别日久,思念益浓,吴小梅不提,他险些儿忘了打电话的目的。他说:“最近我老是收到匿名汇款,我想一定是你。”吴小梅重复了一句“匿名汇款?”
孙家明动情地说:“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你这样为我,志广叔更要生气,我也不忍心老是让你卖你珍贵的东西。”吴小梅说:“我没有汇过款给你。你想,我一个月零花钱就那么多,我值钱的也就那个镯子,加上我爸明里暗里看着,哪来的余钱寄给你?——寄得了一次也寄不了第二次。”孙家明见吴小梅说得斩钉截铁,不由他不信,如果是严惠芳,又绝无匿名之理。吴小梅听着他的呼吸,知道他在推想,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不能说给他听而已。她生怕孙家明福至心灵,居然猜到是孙家亮,便说多半是孙海潮或林校长。
孙家明对她提出的这两个人选难以信服,不防郝乐乐从远处跑来,大嗓门儿地问:“孙家明,徐薇呢?刚才看见跟你在一起的呢?”孙家明手捂话筒,向郝乐乐说:“刚走了。”郝乐乐说:“嘁,等于没说。万一看见她说一声,就说我找她啊。”她不等孙家明应声风风火火跑了。
吴小梅在那边闲闲地笑问:“徐薇是谁啊?”她瞬间回忆起永发对她说的“大学里有多少女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你当他是个木头人,一点不动心呐?”孙家明却坦荡荡地说:“是班上同学。”吴小梅仍用那种轻描淡写的调子笑问:“女同学?”说着笑出一串银铃儿,仿佛纯粹是开个玩笑。孙家明诚实地说:“是的,是班上唯一一个对我友善的同学……”
吴小梅何等精明,顿时转移了注意力说:“怎么,班上大多数同学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来信说大家跟你很好?上次林校长还说你是不是在信上光拣好听的说!”孙家明直后悔自己说漏了嘴,忙补救道:“你看你,真话玩话也听不出来。你刚才问是不是女同学,我顺口同你开玩笑。你看我在村里的人缘,有可能得罪一大片吗?”吴小梅心中稍安,嗔怪道:“吓死我了!”顿了顿又说,“匿名汇钱的事你也别多想了,将来总归会知道的。你最近就安安心心把钱用到最该用的地方,别辜负人家一片心意。”
吴小梅蓦地提醒了孙家明,他回头就把这笔钱连同上次那笔的余额一并汇给了永发。当他拿出账本,把“永发,两千元”几个字划去时,不禁长吁了一口气。要不是孙海潮押着永发来,要不是上学迫在眉睫,他宁可欠天下人的,也不要欠永发的。吴小梅也没闲着,电话一挂,立刻把孙家亮匿名汇款的事告诉了严惠芳和孙海潮。三人一合计,虽不十分确定,也有七八分的把握。找是找不到具体位置,但由此证明孙家亮人身安全有保障,还能不断地挣钱寄给哥哥,在严惠芳那里,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孙家明还了永发的债,如释重负;又听了吴小梅的,暂且不纠结于谁老寄钱帮他,上课的精神就比较集中。
这天袁英杰在上《传播学》,激情澎湃,粉笔在黑板上写得急了,“啪”的断掉,蔡飞连忙递一支好的上去。
蒋凌峰在下面笑道:“班长早有准备嘛!”蔡飞笑笑:“袁老师上课断粉笔,地球人都知道。”同学们都笑了。
郝乐乐向徐薇道:“袁老师真投入。”孙家明也听见了,笑了笑,兀自做着笔记。袁英杰接触到孙家明的目光,那么清澈,那么专注。苏春晓在家里那些话,终究不是白说的。
课后袁英杰夹着讲义走到孙家明身边。蒋凌峰幸灾乐祸地对蔡飞耳语:“某人又要挨骂了。”徐薇因前面的“电话事件”,本待不理,这时到底还是掉转了视线去看。袁英杰拿起孙家明的课堂笔记翻阅,渐渐面露惊异,看了有小半本才问:“你记的?”孙家明没懂他的意思,只好承认:“是的。”想记个笔记也会招来横祸?袁英杰说:“很好,这学期结束,你把笔记整理出来给我。你的笔记比我的讲义还要完整精练。”
袁英杰走了。蒋凌峰、蔡飞等大大地惊讶。徐薇“不计前嫌”地开心微笑。有两个同学凑过去看孙家明的笔记,其中一人道:“乖乖!写的字跟印刷体似的!”徐薇假意探头看了一下,貌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帮孙家明抬高声望说:“袁老师可不是轻易夸人的。”
“袁老师”在办公室里迫不及待跟苏春晓分享了他的新发现。他激动地说:“我本来是想到你的话,去鼓励他一下,谁知他笔记做得那么好,一手字也像打印出来的!——简直有点像我的字。”苏春晓说:“你这算是夸谁呀?”袁英杰笑道:“反正,今天表扬他不是鼓励,是真心实意的赞扬。”苏春晓笑了笑说:“瞧你高兴的。”袁英杰说:“我高兴,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可造之材。孙家明边听边记,能这么条理分明,不仅说明他上课认真,还说明他反应快,悟性高。”他叹了口气,担忧地说:“不知道手机是不是他偷的,如果是他,就太叫人惋惜了!”
苏春晓不无欣赏地看着他焦虑的样子说:“英杰,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当老师。”袁英杰说:“这话怎么说?”苏春晓说:“我只对教课本身有兴趣,你是对所教的人还有情感。在我这儿,教学是一门艺术;在你那儿,却是宗教家的虔诚。”袁英杰笑道:“苏老师大可不必如此谦虚。你的学术成果比我多,公开课早已人满为患。”苏春晓理着桌上的资料说:“我不是谦虚,是说事实。而且我也没有贬低自己的意思。只是教学作风不同而已。”她这话跟她前面说的“更适合当老师”透着自相矛盾,袁英杰却只是笑而不答。【小余高见:两口子的风格大相径庭,互动起来别有趣味。】
他们议论的对象正徜徉在书海中。那是学校的图书馆,上下两层,一层是展厅,古藉珍本和本校老师的著作皆在其中,仿着美术作品展览的规格做成,伴着古琴曲,再心浮气躁的人也会身心安静。二层是常见的那种阅览室,一排排都是书架,累累地放着书,分门别类,整齐雅洁。靠墙两排是杂志,看那脏兮兮的程度,似乎比书受欢迎。这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缺少了阅读耐心的时代,书不如杂志,杂志不如报纸,报纸又不如直接读图,正仿佛从前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老柯意见:这一类的“格言警句”如不能与情节紧密地结合,不如舍弃。如无钱钟书之才,不要尝试“隽语体”小说,随时发议论是要高人一等的才气的。)【小余高见:言下之意,作者没才气?第一,作者的议论发得精彩,切中时弊,我很喜欢;第二,他没有“随时”发,而是偶尔写一写。拿经典作家来压年轻作者是令人不齿的,偏偏有些人酷爱此道。】
孙家明缓缓地在书架间行走,有时在某一格前站住,抽出一本来翻翻,又放回原处;有时就只是轻轻地走过。他脸上的表情是难言的愉快。这不仅因为这里有他渴求的知识,同时也因为此地醉人的氛围能够让他暂时抛却所有烦恼,可以理所应当地做一回自在逍遥人。他一出生就好像在不断地欠着周围的人:父母养育之恩,家亮手足之情,众乡亲关怀备至,林校长教导之诚,放眼看去,谁都是他的债主。那不是他的小账本上轻易划得掉的。他对他们,对贫穷的家乡难以割舍而又压力如山,担着一份不需任何人提示就始终扛着的责任。他的学习也就不只是学习,还有着“回报”的主题。他才二十出头,本性里不可能不向往青春、浪漫和玫瑰色的一切。但他把压制这一面变成了习惯。他想这就是他的宿命。(老柯意见:混乱的人生观!为什么要让孙家明徬徨、动摇、思想上出现杂音?现在一种有害的文学理论是所谓“真实的人性”,人物不出现点负面的东西就不是个真人似的。主要人物应目不旁视,一步一个脚印,坚定不移往前走。只要分寸把控得宜,并不会导致他符号化,而只会更加挖掘出一种崇高和伟岸。)【小余高见:写出了孙家明的性格侧面,人物因此更丰满了。有过这一重,将来再回归,才是更高意义上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话说,每一个主要人物都要以崇高和伟岸来定位吗?】
还好,图书馆内自成一个世界。同学们轻手轻脚地拿书、放书,如醉如痴地看书、记录,外面不管怎样风雨飘摇,此时此刻,他是名正言顺地放松。他找到本书坐下来看,不一刻就沉浸其中,旁边有人坐下也没在意。那人轻轻拿手盖住他的书,他愕然抬头,见是徐薇。
徐薇微微一笑说:“怎么了?你的表情像见了鬼。”孙家明笑了:“你也来看书?”徐薇把手里的书向他一侧,是本《废名作品精选》。孙家明问道:“小说?好看吗?”徐薇轻轻地说:“小点儿声,别影响别人。”孙家明也轻轻地说:“哦。”徐薇悄声道:“很好看。”孙家明问是写什么的。徐薇说:“题材是乡村生活为主。”孙家明说:“那一定好看。”
一刹那间,他想到了家门口两株高高的银杏树。阳光洒落,片片树叶泛彩流金。
徐薇说:“写得诗情画意的,很淡泊,很美。我不熟悉农村,但看了他的小说,我对农村很向往。”她说到诗情画意,他神思飘到了同心村月光下的小河,河边他问他的女孩,手镯是不是变卖了?河水像绿缎子,浸上月色,透明透亮。待听徐薇说到对农村很向往,他不禁深叹一声说:“那里的生活有好的一面,也有你想象不到的艰难。假如写农村只是一味的美丽,恐怕还是片面的,要不然就是作家物质条件蛮好的,只是在那里寄住一段时间。”
他从来不长篇大论的,难得今天谈得这么深。徐薇不能不承认他有他的道理。就算陶渊明,也是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并不真指着几亩薄田过活,才有那样的超逸和放达。她便问孙家明说:“你读过废名的作品吗?”孙家明摇头说没有,叫徐薇介绍给他听。徐薇轻道:“是二三十年代的作家,周作人的弟子,鲁迅也很看重他。后来的沈从文、汪曾琪都受他的影响。他那个长篇《桥》,朱光潜都说:‘中国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文章!’田园牧歌,简直美极了!”说着忽然笑了。孙家明不明所以,刚要问“干啥?”又改口说:“怎么了?”徐薇不是吴小梅,他必须注意用词,以与对方的“语言系统”协调。【小余高见:此细节极妙!】
徐薇笑道:“你听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很萌。我又不是袁老师、苏老师。”孙家明笑着说:“是你讲得好。你懂得真多。”徐薇摇摇头说:“我喜欢小说,虽然不学这个专业,不以它为生,但是有了它生活就丰富。大学四年,不管你读哪个系,要是一点不碰文学,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光线穿过双层白纱窗帘打在她脸上,窗帘一角随风微动,在她肩头柔柔地拂过,使她原本只有七分秀气的面庞显得清丽绝俗。孙家明怔怔地看她道:“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了特殊的感觉——我是说对文学。”
徐薇不期孙家明有此一夸,又见他凝望自己,忙转过头轻声岔开去问:“对了,你们家一共几个人?”孙家明不假思索地说:“四个,爸爸,妈妈,还有弟弟……现在是三个了。”徐薇不解,孙家明低沉地说:“我爸今年去世了。为了给我上大学挣学费,他去窑上挑砖,腰伤复发,摔到下面,没抢救过来。”
孙家明话里的世界对徐薇是那么陌生,然而她真切地感到孙家明的痛。她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的,便只温柔地抚慰地拍了拍他的手。男女间首次肢体接触照理会让双方有悚然的愉悦,但他二人只有心灵上的融融春暖。徐薇甚至感到她对孙家明有些类似母性的疼怜。
孙家明振作了一下说:“别担心,亲人去世,不接受也要接受,我早就调整过来了。”徐薇微笑着点头,问起他弟弟的情况。孙家明立时自豪地说:“他也快考大学了,成绩非常好!这时候说不定也在中学图书馆里啃教材。”
孙家亮啃了两口冷馒头。有人远远地喊:“快快快!没吃饭啊?”
孙家亮忙把馒头塞进裤兜里,使出浑身力气,加快脚步,把一车砖头推到路尽头。他匆匆卸砖,又赶紧把空车往回推,抽空拿毛巾擦了把汗。
老板来了,个子不高,神色阴鸷,一望而知是个不好打交道的角色。满脸堆笑的陈会计忙将他接进屋去。孙家亮侧头看看他们,确切地说,是看他们屋里的空调。
图书馆内空调开得很凉爽。
徐薇笑道:“你一家出两个大学生,阿姨一定很开心。”孙家明先没反应过来“阿姨”是谁,略一思索知道是指严惠芳,想吴小梅他们一向是喊“惠芳姨”的。徐薇从包里拿了矿泉水递给孙家明。孙家明推让。徐薇佯怒:“嫌我脏啊?这瓶是没开过口的。”孙家明忙辩解称谢,开了瓶口喝水,表态似的。徐薇笑着轻声说:“你怎么不问问我?”孙家明正想回头怎么瞒着徐薇把瓶子收起来卖钱,听了徐薇的话,顺口说:“问你什么?”徐薇说:“问问我家里啊。”孙家明说:“哦,你家有几个人?”
徐薇一手捂嘴笑了。孙家明愣愣地看她。徐薇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没什么。我家说起来四个人,其实只有两个,那两个常年……”本来要说国外,想起孙家明的家境,改口说,“……不在家,另一个兰姨你见过的,就是买镯子给我的那个。”
孙家明视线射到她的镯子上。徐薇说:“我发现每次提到镯子,你都很有感触。”孙家明勉强笑了下说:“你真细心。”徐薇开心地说:“有什么典故吗?说来听听。”孙家明却摇摇头说:“不提了,提起来挺愧疚的。”
徐薇缓缓地说:“你好像背负了太多往事,每一步都走得比人家吃力。”
孙家明大为震动,徐薇这句话正是他经常想起的,而经她一形容,竟比他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要痛切。徐薇慌忙道歉。孙家明也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惊讶你怎么什么都看得出来!”徐薇暗中嘘了口气说:“我以为你不高兴了呢。我刚才话没说完,我父母工作在外地,家里就一老一小,要不是兰姨,我会更寂寞。”弦外之音是目前就已经很寂寞。孙家明不无同情:“这样的?我们家虽然苦,但以前倒是蛮热闹的。现在我和弟弟不在家,村里乡亲们也会来串门儿,互相照料。”徐薇笑了笑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对门长什么样儿。——所以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孙家明刚要接话,后排一男生说:“哎,两位,谈情说爱上外头好吧?花园里地方大,拜托!”一排六七个人齐声笑了。
徐薇红了脸轻声责备:“说什么呀!”孙家明脸也红了。
孙家亮脸晒得通红,汗如雨下。【小余高见:以上接连几次场景转换,巧妙有创意,还让孙氏兄弟的处境产生鲜明的对比,与严惠芳在孙国旺病房里那一轮切换,在运用上和效果上又有不同。】他又推了一车砖,比刚才那车堆得更高更沉实。他才推了两步,实在推不动了,停下来大口喘气。
一双手伸过来帮他推车,孙家亮抬头,是德强哥。
孙家亮欲抢车把,德强哥说:“傻兄弟,乡里乡亲的,跟我还讲礼呐?几天没去我那儿,小鹏想你,你嫂子也总念叨,晚上过去一块儿吃饭。”孙家亮感动地应了。
晚间收了工,他到德强哥租的小房子里。德强嫂一见他来就开了饭。四个人围着小圆桌,小鹏将椅子靠背放在前面,跪在椅子上吃。
德强嫂叫孙家亮多吃点鱼,说是特地给他买的。孙家亮这几天伙食很坏,难得吃到家乡风味,哪里要德强嫂让,早已吃了好几块。要不是怕卡了喉咙,怕要风卷残云了。
德强哥笑道:“吃鱼补脑子,咱们小鹏也来一块。”说着挟一块放到小鹏碗里。小鹏天真地说:“我吃了鱼,就跟家亮哥、家明哥一样聪明。”德强哥笑道:“对,起码比你老子娘聪明十倍。”他又挟了一块,剔去鱼刺,喂到小鹏嘴里。德强嫂笑着对孙家亮说:“看这爷儿俩亲的。小鹏,你喜欢你爸呀还是你妈?”小鹏思索了一会儿说:“你下次不骂我我就喜欢你。”三个大人都笑不可抑。
德强嫂看看孙家亮说:“工地上这么累,熬不熬得过?你看你气色不成气色。”孙家亮说:“开头不适应,现在好多了。”德强哥说:“还好多了呢,肩头是肿的,手上全是泡。”抓起孙家亮的手给德强嫂看。孙家亮忙挣脱了说:“过几天磨成老茧就好了。”德强嫂心疼地说:“你德强哥干这个那叫没办法,他不是读书的材料,你不同啊!家亮,听嫂子一句话,回去上学吧!你妈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你哥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知道啊!”孙家亮低头吃饭不吭声。
德强嫂给他盛了一碗紫菜蛋花汤说:“说心里话,你真就不想上学,不想念书?”孙家亮言不由衷地说不想。德强嫂说:“那怎么听说你一歇下来就翻课本?”孙家亮说是看着玩儿。
小鹏一听来了劲头,说:“家亮哥,你要课本啊?我有!”蹬蹬蹬一掀帘子跑到里间拿了本《小学语文》出来。从他父母身上推算,他该叫孙家亮小叔叔,但同心村不计较这些,何况德强哥大了孙家亮八九岁,孙家亮和小鹏的年龄是介于叔和兄之间。小鹏就一直管他和孙家明叫哥。
孙家亮摸摸那书说:“你上城还带着书啊?”小鹏笑嘻嘻地说:“嗯呐!”孙家亮说:“上面的字都认得吗?”小鹏说:“有的认得,有的不认得。”孙家亮饭吃得差不多了,烦心事又不想再谈,索性把椅子挪挪说:“来,哥给你讲。”心中苦涩地想道,“当不了学生就当老师吧。”
小鹏端个小凳子凑到孙家亮两腿间。孙家亮念:“春,认识吧?春,春天的春……”小鹏响亮地学:“春,春天的春!”孙家亮说:“姑娘,认识吧?姑娘就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比喻。小鹏灵透地说:“姑娘就是小梅姐!”孙家亮一愣,朗声笑道:“对,姑娘就是小梅姐。读,春姑娘来了!”小鹏跟着喊:“春姑娘来了!”
孙家亮讲着讲着忘了烦忧。小鹏听得聚精会神。德强哥、德强嫂旁观那一大一小,相对唏嘘。德强哥小声说:“下星期再叫家亮来吃饭,多弄两个荤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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