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孙家明转了两趟车才到南方大学,本想先找家银行把碎票子换成整钱,看看天色,怕误了辰光,只好作罢。
他提着行李进去,左右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个家长在跟门卫交涉,想把轿车开进去。门卫的回应归结起来是八个字:“国有国法,校有校规。”孙家明略显好奇地旁观片刻,继续往前。
这大学的地形十分奇特,是一个狭窄的长条,只因左边是湖,右边是***办公地点,唯有中间这一长段可资利用,便造就了这个空前瘦而细的校区。虽然如此,却也五脏俱全。高大气派的教学楼,绿树成荫的花园,伟丽的喷水池子,一连串的橱窗、小卖部、健身场所,处处令孙家明感到兴奋。
他想找个人问问收费处,恰好一个中年女子从他旁边走过,他便向她打听。那人回过头来,孙家明竟不由得退了一步。并非是见了什么妖魔鬼怪,恰恰相反,是她的优雅风度震慑了他。她一身绿衣,然而绿得那么鲜丽生动,又毫不张扬。手上浅黄的讲义夹子似乎都成了万千仪态的一部分。他生平第一次懂得“容颜绝丽,不可逼视”的真意。【小余高见:老师好美!像传奇里的女子。】
那女子是中文系副教授,因她姓苏,从西湖十景“苏堤春晓”里现成地化了一个名字出来叫苏春晓。(老柯意见:从名字可知作者对该角色的偏爱,呵呵。)她向西边一指,侃侃地说:“那幢二层米黄色的小楼就是。”孙家明看看那楼,恭恭敬敬地说:“谢谢老师!”苏春晓微微一笑走了。孙家明便背着行李,到收费处交学费。
他的票子太碎,收费处的老师数得很艰难,嘴上没说什么,眉头却是微蹙。他后面排着的同学就没这么好涵养了,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大:“怎么那么慢?”“你没看见吗,都是毛票!”“第二批货币快要淘汰了,几角几分找得这么齐全还不容易呢!”
收费处的老师头上出了汗,望望他说:“这位同学,你事先不准备好吗?就算我数得不怕烦,也耽误了其他同学的时间。”孙家明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身后的男生强行挤到他前面说:“老师,您先收我的吧,等大家都交完了您再替他慢慢数。”老师犹豫了一下说:“也好。你叫……”那人笑道:“蒋凌峰。”他把钱推过去,偏头瞥了孙家明一眼道:“这叫效率。”他一脸嫌弃,丝毫不掩饰对孙家明的轻视。人和人的观感常常是对应的,你很难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孙家明的脸像一面镜子,把蒋凌峰的负面情绪全反射了回去,蒋凌峰因此更不满了。【小余高见:镜子论,有趣。蒋凌峰这哥们儿出场就不招人爱。】
老师点了一下蒋凌峰的学费,开了收据。蒋凌峰接过,从孙家明身旁擦过,有意无意肘部撞了他一下。其他同学有样学样,也朝孙家明前面挤,孙家明抱着一堆钱被推来搡去。秩序发生了混乱。
教授袁英杰从门口经过,看里面闹得不像话,进来问怎么回事。收钱的老师指孙家明道:“这同学都是碎票子,数得慢,其他同学等不及了。”袁英杰两道冷电般的目光从镜片后射向孙家明。孙家明不由得打了个突。他是头一次觉着有人的眼光如此厉害。永发平时再狠霸霸的,吴志广再如何发威,都远不及眼前此人凌厉地一扫。【小余高见:必是重要人物。】
袁英杰从孙家明的衣着看出他来自困难家庭,当着众人不便多说,皱了一下眉出去了。
原来排在最前面的孙家明如今是倒数第二个。蒋凌峰作了示范,众人谁不想先了结自己的那摊子事,所以谁也不跟孙家明客气。孙家明后面只有一个女生。她安安静静地排着队,他往后退她也跟着后退,一直斯斯文文等着。
同学们渐渐离去。孙家明还在发愣。那女生提醒他“该你了。”孙家明赶紧上前交钱。收费老师这回有了心理准备,倒不着急了,一一二二地数完,开了收据。孙家明办妥手续,向那女生说:“不好意思,叫你等了。”那女生友善地笑道:“没关系。我看了你的收据,我们好像是同一个班呢。我叫徐薇。”孙家明胸口暖了一下。能跟这样温和清新的女孩子做同学,多少是个安慰,要是个个都跟蒋凌峰似的,那就度日如年了。他笑着说:“你好,我叫孙家明。”
作别徐薇,孙家明找到自己的宿舍,门一推,劈头见到了蒋凌峰。二人同时想起了“冤家路窄”。孙家明说:“你好。”蒋凌峰不吭声,径自收拾床铺。孙家明也就自己整理行李。他的包袱和箱子从颜色到式样都透着土气。蒋凌峰向另外几人使个眼色,有人便笑。
大个子蔡飞却不笑,主动跟孙家明打招呼。当孙家明自我介绍,说出“家明”二字时,蒋凌峰适时加了句评点:“好‘朴素’的名字。”蔡飞向蒋凌峰道:“怎么说话呢你?”蒋凌峰笑道:“开个玩笑不可以吗?”孙家明淡淡接口:“当然可以。”蒋凌峰的笑容倒僵住了。
蔡飞忙说:“好了,收得差不多了,哥几个出去吃一顿,认识一下好吧?”有人开玩笑说:“在哪边吃?不是食堂吧?”蔡飞笑道:“外面的小店你满意不?”蒋凌峰笑着说:“谁提议的谁请客。”蔡飞毫不犹豫地说:“我请就我请。”除孙家明外,几人皆欢呼。蒋凌峰眼角里带着孙家明说:“人家好像不领情啊。”孙家明笑笑说:“我就不去了。”蔡飞诧异地问为什么。孙家明说:“我……我还有些其他的事情。”蒋凌峰朝蔡飞看看。蔡飞耸耸肩。
众室友说笑着出门。孙家明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了宿舍。他坐下来喘口气想:“今天我吃了别人的,明天我拿什么去请人?”
他早早睡了,室友们却直玩到半夜才回,一回来,灯光刺目,忙乱着洗漱,又有一番热闹。孙家明在家是和弟弟一房睡,照说也是过惯了“集体生活”,但村里的人睡得早,兄弟俩又是互相体谅。这时是百般的不习惯,少不得忍着。
头一晚没睡好,第二天起床头重脚轻,睡眼惺忪。蔡飞肚量跟个头一样大,非但不计较他前一天的拒绝,还提醒他军训第一天要注意哪些细节——早就找大二的师兄们打听过了的。孙家明着实感激。
不少同学觉得军训苦不堪言,孙家明在家吃惯了苦,生活也向来是有板有眼有规律,除了累一点,并没什么不适应。白天疲劳,晚上睡得就香,蒋凌峰暂时也没精力再去“关注”孙家明,倒也过得无风无浪。
一个月后,送别教官,正式上课。教学楼新建不久,镜子、灯光、开水机金属的光泽,窗户、黑板、课桌上的反光,从里到外有种让人心动的明亮。每四张桌子联成一排。共有三大排,跟老家的高中全然是两种布局。屋角还有小空调。孙家明真想把这新环境拍成照片拿回去给林校长他们看。(老柯意见:好是好,不过作者无时无刻不忘渲染孙家明对家乡的感情,需知过犹不及也。)【小余高见:人家没渲染,就顺笔一提。孙家明本来就是这种人,作者可不就得这么写吗?】
他旁边有人坐下,他下意识地往那边避一避,也说不清是修养使然,还是农村人初到城市尚未适应的瑟缩。旁边那人却叫出他的名字来。他一怔,见是徐薇。徐薇今天穿着一套淡蓝色裙子,披着长发,那着装的风格略有点像苏春晓的路数又少了些距离感,多了点少女的明丽。她也许算不上天生丽质,可是气质出众,品味脱俗,言语有礼,整体上显得爽然出尘。【小余高见:知性美女。我猜猜,此人必与孙家明有一段情感纠缠,搞不好危及吴小梅正牌女友的地位也难说。】
他们聊了几句,她看出他是不擅言词的,和陌生人尤其。为了不让他不安,也别把自己弄得像交浅言深,她也就微笑着不言语了。
老师的课讲得很棒,孙家明听得津津有味,笔记记得很认真,字迹工整秀丽。徐薇无意中看了一眼他的笔记本,又看了一眼他的人。孙家明问:“挤着你了?”徐薇说:“没,是觉得你的字真漂亮。”来自异性的认可总会让人开心,孙家明亦不例外,他刚想谦虚一下,突然间笔写不出字来了,在纸上“沙沙沙”地空划。徐薇从包里拿了支笔给他说:“上课要多带一枝笔。水笔还好点,钢笔可容易出状况了。”她以为他会像大部分人那样就这个话题小声聊上两句,比如抱怨国产的东西就是不行啦,怎么别人的笔都好使就是他运气坏啦。结果孙家明点头称是,绝无引申发挥。徐薇觉着这男生真是闷得有趣。
连着几天她都在观察他,有时坐在一起,有时隔得远远的。这天下了课,她和同学兼好友郝乐乐一道走。那郝乐乐是个说话夸张、没心没肺的,拉着徐薇叽叽呱呱就说:“乖乖不得了哇,昨天上楼,我手上的钥匙掉了,我跑到一楼去拣,楼梯拐角那儿平常鬼影子没一个的,我下去却看见一个长得很帅、穿得很土、行动很诡秘的男生,正在很专注地摆弄一地的宝贝。有麻袋,有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空易拉罐、空瓶子。他大概正在那儿分类好卖钱的。”
徐薇笑道:“你可以去说书了。”郝乐乐说:“徐大小姐,我还没讲完呐:话说我看见那‘罐子帅哥’,吓了一跳。他倒还挺镇定的。我想起美国有的电影,一个女生不小心撞破了人家的秘密,就被杀人灭口甚至先奸后杀。”徐薇“呸”了一声说:“你也不说点好的。”郝乐乐续道:“好在中国版的比较温。我跟他打招呼,他还跟我说‘你好’呢。”徐薇道:“说了半天,那人是谁啊?”她心中已有预感,暂不点破。郝乐乐卖关子说:“你猜猜——就是我们班的。”徐薇问是不是孙家明。郝乐乐诧异道:“你居然一下子就猜上了!是不是我提示得太多了?”徐薇叹道:“班上除了他,还有谁经济这么困难?”郝乐乐点头:“早听说这一届有个贫家飞出来的金凤凰。是不是金凤凰还不一定,贫家是肯定的了。”徐薇随口说:“你像个包打听。”郝乐乐大笑:“你忘了我们学什么的?新闻啊!都恨不得采访他呢。”徐薇笑笑,想不到孙家明会贫寒到要卖废品的地步。【小余高见:一段对话,郝乐乐性格全出,大咧咧,可爱之极。是作者功力的表现。】
徐薇和赫乐乐只猜对了一半儿,孙家是在卖废品,但并不都是为了学费。他在自己订的账本上涂涂划划,盘算着要先把王奶奶的几十块钱先还了。经过的同学都向他投去奇怪的目光,他也不理会。他慢慢对大家的不理解习以为常,不像刚开学时那么在乎和不适了。
蒋凌峰手拿篮球进来,走过孙家明床前,朝他斜睨了一眼。孙家明视若不见。
蒋凌峰把篮球踢入床下,见蔡飞进来,笑着招呼:“班长大人,公务忙啊?现在才回来。”蔡飞笑说:“班长也算大人,学生会主席叫什么?”蒋凌峰说:“太上皇。”他笑着招手叫他过来,低声说:“你看那家伙搞什么鬼?成天神神秘秘的。”蔡飞爽朗地说:“关你什么事?人家的自由。”蒋凌峰说:“看着不爽!他哪一点像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你说咱们怎么这么倒霉,跟他分在一个宿舍?也不跟人说话,也没兴趣爱好。白天上课,黄昏消失,晚上在本子上划来划去,阴阳怪气的。”蔡飞看一眼孙家明沉吟着说:“他……是有点奇怪。管他呢,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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