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小城 于 2022-4-14 10:06 编辑
活着 之前我一定听说过他。记忆的链条像他那辆嘎吱嘎吱的残障车,锈迹斑斑,把我拖回到仿佛一百年前。 他说,我们是同学。 他说出了我的属相,如芒刺在背。 他的两只手是秃的,只有指根,他没有脚,准确点说,膝盖以下没有任何东西。他穿着一件围裙,把身体包着。脖子上挂着一只布袋。 他笑了。黄黄的牙。 他是来问路的,去残联。他记得在市委主楼。 我指给了他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幢小楼,三层,铁板焊的楼梯。 我捏着包的手出了汗,包里有二百块钱,我掏不出来。那是十几年前,二百块钱,差不多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家用。 我在他说出谢谢两个字的时候急速转身。向另一幢楼的方向。 残障车嘎吱嘎吱鼓噪着我的耳膜,逾远逾响。 我小跑回去。推着他。他回头,黄黄的牙。 他说,三年一次,来残联办手续,以前儿子推着他,今天儿子有课,他自己来了。 他近乎讨好地说,你的作文好,上过校黑板报。他站在黑板报前把几百字抄到笔记本上。 车子扭了几次,上不去。扶贫办的两个人路过,把轮椅还有他抬上去。残联没有人,我们候在过道里。过道幽暗,我们很近,我几乎贴着他的车。 他还有女儿。他说,女儿单独住,也不来看他。 他的老婆跟人走了。他说一两句,就会笑一下。脸型端正,笑起来好看。如果不是脉管炎,他应该是个生龙活虎的人,有幸福的人生和家庭。 他身上的气味袭来。我假装过道里找人,来回走着。 十几分钟。他说不等了,明天再来。 我去找了两人,把他抬下去。推他到大门。他说,还是好人多。 明天,你十点过来吧。我瞅着他胸前的布袋。 他说好。 第二天,小雪。我去残联找到他要找的人然后等在市委大楼前。大约半个多小时,他来了。慢慢摇动轮椅。路滑,车轮打转,走出去的路又倒回去。他就这样一次次倒回去又一次次前行。看到我,露出黄黄的牙齿,笑了,说,走了俩小时。 我知道他住的地方,走路,也就半个钟头。我们去残联,那边有人等。 很快办好了手续,他把指根上的印泥在围裙上蹭了蹭。残联的人帮着把他和车抬下去。我送他到大门,把包里准备好的三十块钱塞进他的布袋里。他脸红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没有拒绝的能力。 十几年过去,听说他还活着。
歌者,舞者 几处可见他。开四轮车。车上两只硕大的音响,还有电子琴。他腋下夹着双拐卸车,一件一件,有条不紊,他不说话,用手势拒绝人。有熟客跟着,自动围成一圈,或蹲或站。他卸完车,席地而坐,开始拆卸自己,左腿,右腿。几分钟后,他直立在人前,像侏儒。像跪在那里。调试音响。然后起电子琴起调子。两只手飞快地划过键盘,风吹过来,花开的声音,白云喁喁,海浪拍岸,在他的指端一一呈现。他肃穆着,依旧不看人,人群慢慢降低了喧嚣。 他开始唱了。头略略偏着,就话筒。 人越来越多,开始往纸盒里投钱,一元一元的纸币,雪花一样轻轻飘落。币落到纸盒里,和地面接触,发出闷声,像被棉质的东西包裹。 小孩子闹腾,吵吵着追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被大人拽回又跑出去。径直走到纸盒前,看钞票飘进去。丢了钱的人很快回到人群中。他似乎看不到钱,甚至看不到眼前的一切。 他目中无人,除了音乐。 他的歌好听,男高音,民族唱法,像受过专业训练。 一个地方,他通常会呆上半日,中间吃点东西,解决生理问题。然后,再辗转另一个地方。 除了唱歌,他没说过话,如果不是就话筒,他的头微微向上,和听歌的人没有任何交流,包括眼神。但他又是长相很端正的人,和他的声音一样端正,端正而迷人。 他不开口,他的一切就是个迷。 他给人的感觉,不是一个乞者,是一名歌者。他的歌声逾过人墙,和天空接壤,那是艺术啊。师院声乐教授这样评价。 但他还是跟人交流过,即使眼神。小城很多人见证了。 一个款款而来的女子,长发及腰,穿着斑斓的民族裙装,在他的歌声里恣意起舞。 很多人认识她,小城女人,念佛,听说还顶神。常年着各式民族服装,像杨丽萍,又常常闻歌起舞,不拘场合。舞蹈是自发的,随着音乐节拍律动,谈不上专业素养。也没有难度。一切发乎自然,随性,几近天成。 起先,小城并没有把他(她)联系在一起。他是专业的歌者,并籍此谋生。她兴之所至,有人说是“神经”,小城一位诗人说,那叫行为艺术。总之,他们遇到了,音乐就是这么神奇,他唱,她舞。几个小时,在小城上演了一幕传奇。 他残疾,她据说也有疾患。他们旁若无人的表演,摧毁着视听者的神经。他们自然地组合在一起。契合,贴切,有时候像一个人。歌毕,舞毕,他收拾东西,她翩然离去。留下一堆话题让小城咀嚼。 有人说,在S城,见过他,还有她,载歌载舞。 普天之下,唯他(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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