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一年之内,两位长老先后凋零,作家们都说不是好兆头。曾衍长听伏妻说:“老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绿萍”,疑云大起。他亲自验尸,确无外力伤害的痕迹,但想绿萍总是脱不了干系,因此通知绿萍准备接受检查,行政主管一职另行招聘。绿萍心想果然不出甘愿所料,她先是据理力争,见曾衍长软硬不吃,只得和甘愿商量。甘愿便约了曾衍长三日后单独见面,三日之内,关于绿萍的任何决定暂缓发布。
曾衍长猜到甘愿是要摊牌,想有个三天缓冲一下也好,把伏家的事料理得体面一点。伏妻对于停灵、发丧、祭奠等等相当随和,她一力争取的是家属抚恤金,是女儿未来到幻谷进修的承诺,是设一个“伏虚文学基金”。曾衍长很不耐烦,不过这婆子虽然现实得讨厌,也不全是为了她自己,为女儿操心,为亡夫挣个死后声名,也算人之常情,当下捺着性子带着人一桩桩给她处理。只有她提出要设个小型纪念碑,被曾衍长一口回绝了。
伏虚的葬礼十分隆重。碍于情面,过谦等人都去了。过谦进灵堂前还有些吃不准伏妻会不会横眉冷对甚至恶言相向,过后发现他纯属多虑。伏妻不像老夫的妻子,想的是查出凶手,为夫报仇,讨回公道。伏妻思忖着人死都死了,纠缠那些有的没的,毫无意义。只要出的白封子够厚,她一概和颜悦色。偏过谦出发前心一软,多塞了一叠谷币。伏妻那训练有素的右手一捏,险些儿笑逐颜开。她拉着过谦表示感谢,说长道短,把前几天的斗嘴忘得精光。过谦看着这个六十上下的女人,一身庸俗,却有着小市民的泼辣的生机;格调不高,却是实心实意过日子的,不知怎么,心里倒有些发酸。他跟她没什么共同语言,但好言好语安慰了她半天。
莫渊客客气气的,保持着距离。并非他对伏家怀着旧怨,恰恰相反,他感觉生死都是一梦,不必执着,问心无愧就好。
宇文茂来了一下就走了,钱出得多,所以伏妻也不计较他礼数粗疏。
甘愿叫绿萍不要来,托辞说绿萍病了,而病人对亡者是一种冲撞。伏妻再大大咧咧,对绿萍还是有意见的,因此面色冷淡。看在甘愿亲自驾临,白封子的厚度不亚于过谦,也没好多说。
祁必明人不到礼也不到,成为整个幻谷唯一一个不闻不问的异类。莫渊背着过谦点了一下他,他回应说,他顶佩服鲁迅临死时说的“一个也不饶恕。”他死也不饶别人,别人死了也别指望他饶。许有清是一直在现场帮忙的,看祁必明从头到尾不露面,心里把他骂了个发昏第十一。伏虚不比老夫,许有清要说有多悲伤,是太夸张,然而伏虚尽力给他张罗,终究令他感激——哪怕是收了钱的。相比有些收钱也不办事,办事也不尽心的@@蛋,伏虚是许有清认为相当有“职业道德”的一个。
三长老中硕果仅存的魏晋到了。他特意换了黑衣黑裤,以示郑重。他知道这些细节伏妻不在意,伏虚的在天之灵却会看在眼里。他行了礼,到一边坐下,过谦赶紧中断了伏妻的絮絮叨叨,过来问好。两人话才说了几句,伏妻拿着个小盒子来了:“魏长老,这是老头临走前四五天准备好的,说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就送给你。”魏晋愕然。他救过伏虚,关系有所改善,可要说情谊深到死后留个念想,似乎是过了。他顺手接过说:“伏长老有心。”伏妻表功似地说:“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没打开看过。”过谦听了便想:“此地无银,你准打开过了,看没什么值钱东西才依伏虚的嘱咐遗赠给魏长老。”伏妻脸上两点心虚的红晕证明过谦的推测完全正确。
魏晋将小盒子放入怀中,略坐片刻,告辞而出。过谦、莫渊借着送他,趁便也辞出去了。三人刚到门口,曾衍长被一队人前呼后拥着来了。他向三人点了点头,神情肃穆,走进去了。过谦心道:“在灵堂外还要讲威风,摆排场!”
过了两天,他的小说完成了,欣喜之余,不无空茫之感。这是呕心沥血写完一部作品后常有的“失重”状态,一下子少了个支点,不着边际似的。剩下的时光,就是看“幽谷奖”先来还是幻谷先“走”了。怀着一份复杂的心绪,他在下午三四点钟外出散步。起先走得好好的,后来忽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打量四周,这是幻谷的大花园,人称“万花坳”,姹紫嫣红,一如平常。究竟是哪里让他不安呢?又走了几步,他蓦的想起,这一带因为四时鲜花同开,色彩鲜丽,香气馥郁,园子上空蜂舞蝶绕,鸟鸣啁啾。今天竟然静悄悄的,既无任何动物,也无任何响动。
他快步向前,又发现平时众作家赏花云集之处,只有他一个人。天是蓝得没有瑕疵的天,地是美得无可挑剔的地,天地间却除他以外别无生灵。他咳了一声,无人答理;又喊了一嗓子,蓦的对面有人问道:“是过谦吗?”
花丛中冒出个大扁额头。过谦忙跑过去说:“祁必明!”这一刻,两人都觉得往日的恩怨小得可以忽略,能在这诡异的氛围里找到个同类,足以叫人舒一口气。过谦问他:“你躲在那干嘛?”祁必明皱了下蜡笔小新般的短粗眉毛说:“先没躲的,越散步越瘆得慌,半个鬼都碰不到,还转来转去绕不开这里。我怕遇上‘鬼打墙’,就躲起来观察观察情况。”过谦更加心惊:“你说你走不出这块区域?”祁必明塌鼻子一皱:“不信你试试。”
过谦打个手势,祁必明立刻乖乖跟在后面。两人疾行一阵,定晴一看,又到了始发地。过谦大惑不解:“真是在兜圈子!”祁必明说:“像骡子拉磨。”过谦没心思斥责他不伦不类的比喻,沉思对策。祁必明在旁走来走去,不住嘀咕:“是中了邪呢还是着了魔呢?是一种强大的力量隔开了我们跟外界呢,还是……”
他话没说完,过谦陡然说:“我知道了!”祁必明两眼放光:“知道啥了,快说快说!”过谦拽着他重新隐身到花丛中说:“我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但这情形很像传说中的结界!”祁必明叫道:“结界?!”过谦忙喝:“噤声!这个人有本事创造一个封闭的时空,是敌是友还不清楚,你千万别瞎咋呼!”祁必明有点怀疑:“这个人?在哪?走了半天没看见人哪!”
话音方落,园外路上,隐约有人影闪了一下。过谦、祁必明一齐瞩目,就见那人影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到模糊,往复三次。到了第三次,再度变得清晰时便稳定下来。过、祁二人这才看出那路上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两人相向而立,说的话也是时响时弱,像从前收音机信号不好时的音量颤抖。
祁必明不由得朝过谦身边靠了靠:“大哥,咋办?不是一个,是俩!我们是不是死定了?没想到当初结拜说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真应验了。”过谦轻轻地、狠狠地“呸”了一声:“想得美!谁说要死了?也许人家是好人,也许一会儿就撤了结界,一切皆有可能。”
那两人说话的声线渐渐稳定了,声调连贯,只因隔得远,听不真切。同时他俩也发觉,蜜蜂、蝴蝶、鸟雀都显出了形状。过谦对祁必明悄声说:“这两人选中花园,同时发力,把方圆一二里路箍到气圈当中。我们无巧不巧在附近散步,给困在里头了。你看他们身形、声音都有个从抖动到清楚的过程,那是他们联手营造结界时的应有之象。在他们现身之前,我们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我俩,就好像我们刚才看不到蜜蜂蝴蝶一样。”祁必明思忖着说:“那其实‘万花坳’这会子说不定是有人的,结界内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同步进行,只是互相照不了面儿。这倒有点像平行空间。”过谦心中赞许,但一向呵斥他惯了,嘴上仍说:“别瞎打比方,现在对方和我们互相能看到能听到,你小心点!”祁必明轻道:“太远了啊,看不到也听不到。”过谦领着他在繁花丛中极小心地缓缓上前,到逼近路边时停了下来。身前十几株花树连成一片,崇光泛彩,烟霞烂漫,如一面天然的锦屏。
祁必明近距离看清那二人五官,惊道:“是曾……”过谦一把捂住他嘴,把他那声“曾衍长”和着口水吞了回去。
只见公路上曾衍长笑道:“甘老师心思缜密,佩服佩服。试问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清静、更隐密呢?文斗武斗,方便至极。”甘愿冷然一笑说:“要是逼到动手,就未免太遗憾。我的来意,谷主心知肚明。”曾衍长微笑道:“你保绿萍,也就是保住了自己的一条膀臂,这个道理我很明白。不过伏虚的死,绿萍有没有掺合,你知我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卖你面子?”甘愿淡淡地说:“要你卖的不是面子,而是人情。曾谷主,你又不是普通人类,你自己不知道吗?”
过谦大奇,暗道:“不是人难道还是妖怪?”
曾衍长道:“一百步笑五十步,你连人类都不是,有什么资格讥讽本座?”
过谦愣住了,祁必明紧张地捏住他右臂他也不觉得痛。
甘愿沉默片刻说:“让我猜一猜你是怎么查证到的。老夫在后山暴死,全谷审问过谦,关键证据在那复读机器人脑中。你提议用‘记忆闸门’调他脑中图像,我叫了一个女机器人去取,你说为策万全,让两个男机器人护送。我若所料不错,一等拿到了‘记忆闸门’,你的两个受过特训的男机器人立刻打倒我手下,对她大脑进行了改装。从此我身边多了一个‘射日轩’的卧底,而‘记忆闸门’里的内容被你们中途拷备到了另一张盘上。”
曾衍长笑道:“聪明,聪明!那东西是你的心肝宝贝,你设了极为繁复的密码。我那两个男机器人几次失败以后向我隔空汇报。我甚为烦恼,但忽然想起你和那位猝然离谷的青年作家有过香艳绯闻,便用脑电波指令他们搜索吕行的生日,用那六位数字作为基础进行推演,没想到应声解密。甘老师,你始终还是栽在一个‘情’字上。”
甘愿不动声色:“于是你知道了我和吕行的详情。”曾衍长笑道:“早有风闻,那次才得知来龙去脉。甘老师一片深情,让我辈嗟叹。”甘愿嘴角微撇,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同时你也窥知了我的身世来历。”曾衍长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我常和伏虚说,甘老师宅心仁厚,惠及幻谷中所有女性机器。直到看了‘记忆闸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她们当中的一员,只不过特别高级罢了。”
过谦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甘愿是机器人?怎么会?
甘愿冷冷地说:“那么你不妨猜猜,我是怎么知道了你的底牌。”曾衍长笑意顿敛:“要在你甘愿身边长期潜伏,岂是易事?多半你发现了那个女机器行止有异,便将计就计,从她身上找我的破绽。我‘射日轩’外松内紧,门禁森严,等闲不能出入,却有一个女机器例外,”他停了停续道:“就是我改装后伏在你身边的那一个。”甘愿笑了笑说:“不错,你这位卧底定期去你家汇报我的行踪,也就难以避免地会触碰到你那里的碗碟茶杯,桌椅扶手。那上面可都有你的指纹。”曾衍长闻言变色。甘愿笑道:“我另外五个姐妹早已搜集到五大部落首领的指纹,等绿萍从那卧底手上提取到你的指纹,一加比对,竟然一模一样。原来你们是同一个人,或者说,他们是你曾大谷主的分身。你是原初的本体,他们都是你的克隆!”
过谦头上冷汗一滴滴落了下来,看身旁祁必明时,也是栗栗危惧。他二人都想到万一露了相,甘愿也还罢了,曾衍长却必定杀人灭口。过谦又想起当初甘、曾双战小童,曾衍长动用分身,小童惊奇不已,在那一瞬,小童极可能已经猜到了曾衍长的底细。
甘愿道:“你虽然有几个心腹,骨子里却多疑又自大,多疑到除了自己谁也不信,自大到觉得除了你的分身外再无别人能匡扶你一统文坛。你的分身自然对你忠心耿耿,而你作为本体,该是注射了大量违禁激素,或照了什么射线,产生变异,才拥有了跟我不相上下的超能力。”
祁必明用食指在地上写了一行字:“难怪他们都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原来是非人类的怪物!”过谦伸手擦掉“怪物”二字,平复了一下心绪想:“不管甘愿是什么,她待我的好是真的。她好比《聊斋》里的花妖狐鬼,虽属异类,却至情至性!”祁必明看看地下,又抹掉了“的”字,觉得这才是个没有语病的句子。
曾衍长鼓掌笑道:“精彩,精彩。看在你这么机变,我不妨直言相告,我那几个分身,戴着仿真的人皮面具,嗓子里装了变声器,就和上次混进谷来大闹课堂的陈鼎一般无二。老实说吧,他那些装备,还是我找了黑道上的朋友出面,指点他置办的,我要借他那条破鞭子探探你们各人战力的虚实。不然就凭他,百无一用是书生,黑市的门儿都摸不着。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甘愿说:“确有一问:变异的你、戴了面具变了声的克隆人,和我们机器人有何分别?”
曾衍长双手一分:“你想用我一个秘密,抵你之身世和绿萍杀人两桩内情,痴心妄想!”甘愿银红披风微微鼓起:“那就手底下见真章!”
曾衍长原地不动。甘愿向前走了四步,披风一甩。曾衍长左掌劈出。“呯”的一声巨响,猛恶惊人。四周枝断花残,碎叶乱飞。
曾衍长左掌一撤,右掌随上。甘愿衣袖一拂,劲风厉啸。两股大力第二次相遇,“喀嗽嗽”数声,路面裂开了大片蛛网般的纹路。
曾衍长右掌回收,双掌平推。甘愿左手衣袖、右肩披风轻柔地迎出。二人第三次交手,外表看来极为平和,势道却如静水深流,威力远胜前两次。二人略一僵持,突然间甘愿向后一跌,撞断了一根路灯灯杆。曾衍长如山屹立,上身衣服却“嘶嘶嘶”碎成片片,肌肉上显出紫色瘀血;脚下用力,双足直陷到柏油路的深处。
甘愿肩头刚一着地,立刻反弹起来说:“今天我要是杀了你,你是不是又要让分身克隆一个自己?”曾衍长努力调匀呼吸,鹰隼般锐利地盯着甘愿说:“本体死亡,分身也活不了,你不就是想套问我这句话吗?本座这条命在这里,有本事就过来拿去!”
二人对峙,平静中蕴含极大杀机。过谦又是担心焦虑,又是脑中纷乱,往事纷至沓来:“在‘电影宫’企图谋害我和莫渊滕燕的小张身患绝症,仍为曾衍长卖命犯险,原因何在?那是他盼着曾衍长为他克隆一个健康的自己!我不是这个时空的人,曾衍长仍说有办法成全我和滕燕,那是他想帮我克隆一个当代的过谦与滕燕终老!他的确没有骗我,可是这法子离奇诡秘又不合伦理,我是谁,谁是我,分身替我达到心愿,我就无憾了吗?我会吃我自己的醋吗?我本人将何去何从?”
甘愿手一拂,蓦然间山水褪色,花草无颜,世界变成了黑白色。唯有她和曾、过、祁四人的衣裤不受影响。她双手上抬,向外一抛,层出不穷的颜色像一条精光四射的管道,源源不绝朝着曾衍长喷发过去。甘愿朗声道:“五色令人目盲,你被花花世界迷了心窍,就让你尝尝色彩的反噬!”曾衍长听了,颊上肌肉一跳,露出十分痛恨的神气。
赤、橙、黄、绿、青、蓝、紫,以及由七种颜色分别组合搭配成的千万种色泽,绚丽绝伦,往曾衍长的方向澎湃而去。
曾衍长双掌一收,四周所有声响全部消失。他掌心向外,上身前倾,发力推出。一堵气墙平移向前,挡住了蔓延的颜色的洪流。曾衍长喝道:“五音令人耳聋,你这位文学女神听到的赞美、奉承洋洋盈耳,今日叫你知道声音的可怕!”
那气墙由无数颗粒组成,每一颗粒上附着不同声音,风声、雨声、雷声、刀声、枪声、剑声、锣声、鼓声、琴声以及鸟声、兽声、火焰燃烧时的“毕毕剥剥”声、街上堵车时的汽车喇叭声,再加那人世间悦耳的、刺耳的、真心的、假意的、清纯的、淫邪的、幼稚的、老辣的话语声,林林总总汇成极为宏大嘈杂的气墙,无形有质,与对面无数奇丽颜色幻化出的红尘色相激烈相拼,此进彼退,彼进此退,此消彼涨,此涨彼消。
斗到分际,甘愿头发散乱,脸色惨白。曾衍长气息粗重,汗下如雨。这已不是比胜负,而是决生死了。过谦附在祁必明耳边说:“等安全了再出来。”祁必明还没回过味来,过谦已跃出花丛,奔到甘曾二人中央说:“住手!别打了!”
甘愿大惊,忙叫:“让开,颜色会污染到你!”过谦岿然不动:“没有色彩的生活多么单调!”曾衍长也吃了一惊:“闪开,声音会惑人心智!”过谦看了看他说:“没有声音的人生多么寂寞!问题不在声色,而在人本身!”他此言一出,一股人世的宽厚与睿智在结界中形成了强劲气流,冲散了色流,冲倒了声墙。花草有了颜色,而先前除他们三人说话声之外寂然无声的周遭也有了鸟的啁啾,虫的鸣叫。
甘愿、曾衍长同时坐倒在地,不约而同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过谦简洁地答道:“不小心闯进来的。你们别说话了,先调理身子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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