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风车在阳光下欢快地转着,纸折的叶片是鲜绿色,叶片下是一根木柄,抓着木柄的是一只皓白如玉的纤手。
蒋烈儿玩着小风车,杨亦秋看着蒋烈儿。
蒋烈儿“噗哧”一笑:“你傻了。”杨亦秋也笑了:“我看你一团高兴地摆弄玩具,像小孩子一样。”蒋烈儿俏皮地道:“哦?听你的口气,我平时像个老太婆是不是?”杨亦秋笑道:“这老太婆也未免太年轻漂亮了些。”蒋烈儿笑指着风车道:“一看到这个小东西,就想起欧洲有些国家的风车、水车。能发电,能灌溉,能利民。”杨亦秋点了点头,仍在看她,眼神有些复杂。蒋烈儿没注意,道:“晚上你跟我回家,敏姨张罗了一桌子好菜……”杨亦秋不等说完便道:“怎么好意思要她亲自下厨。”蒋烈儿道:“也不全是为你,今天是我妈的忌辰,每年这一天,敏姨都会做几个妈生前爱吃的小菜上供。今年多了个你,也算是正式把你引见给我妈,叫她知道她女儿有人照顾了。”她说到这里,似乎有几分伤感。杨亦秋唯有微笑。
街两边尽是高楼大厦,风格多为欧式,却也各有不同。有些是清教徒式的冷峻方正,有些是东正教教堂的味道,也有几幢巴洛克式的繁复华丽。然而就在这些洋楼下面,楼与楼之间,缝隙里活动着中国小贩。摆小摊子的不多,倒是流动的居多。卖棉花糖的,卖各种廉价小装饰品的,还有蒋烈儿刚刚离开的卖风车的。杨亦秋注视着他们,看他们一边和人讨价还价,一边狡狯警觉地防着本国的、外国的巡捕,随时准备逃跑,只觉心中十分难受。蒋烈儿问他在想什么,他实说了,蒋烈儿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心想:“我那幅地图画得再好也囊括不了他们,恐怕要有一幅民国版的《清明上河图》,将来的人才知道生在这个乱世,有多艰难!”
她招了招手,前面过来一辆黄包车。杨亦秋道:“你累啦?”蒋烈儿与车夫打了个照面,却笑起来了。那车夫肩上搭了条旧毛巾,一擦汗笑道:“蒋小姐。”蒋烈儿笑向杨亦秋介绍,原来这人就是黄坚。杨亦秋也知道他为了卓越挨打入院,不禁细看了他几眼:形貌粗犷,眼神却比一般苦力灵活,使他整个脸都生动了不少。
蒋烈儿见那边有个卖桃子的,便叫杨亦秋等她一下。杨亦秋便和黄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后头两个小孩追逐而来,擦过黄包车。车身被带的一歪,直向杨、黄二人压来。二人各退半步,右臂一伸,黄包车稳稳站定。黄坚见杨亦秋文弱书生,竟有这等力气,又见他出手和自己一模一样,不由得大为惊讶。杨亦秋内心的惊奇实不在黄坚之下。他走近一步,低声道:“上海的早晨,”黄坚双眼一亮道:“没有落日。”四个字一出口,二人同时显出极为激动欢喜之色。杨亦秋道:“想不到你也是组织的人!”黄坚和他避入黄包车一侧,可以将四周情形尽收眼底,别人却只看到他们在闲闲地聊天。黄坚道:“我更想不到蒋公馆的贵婿也是南京***的特工!”若不是人来车往,二人早已四手紧握了。杨亦秋指指右掌,轻笑道:“我掌心也有一朵。”
原来汪精卫一派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在上海日益坐大,很多关键部门都被其把持。南京国民***明面上无可与抗,只得把训练多年的“五朵金花”派入上海,扮成不同阶层的人,刺探消息,同时也相机刺杀汉奸和日本要员。五人接受密训是同一模式,但却分开培养,彼此不照面儿,唯有掌中金花、口中暗号才能作为标识。杨、黄相认,不是他乡遇故知,胜似亲人重逢。杨亦秋外貌儒雅文秀,实则机警干练,他一边与黄坚交换情报,一边仍然想到:一个“上流社会”的青年与“拉车的”谈个不休,未免惹人疑心,因此坐到车上,跷起腿来,手拿报纸,作出那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和黄坚说话。
黄坚暗赞他心思缜密,问道:“蒋子谦是不是真有可疑?”杨亦秋眼看报纸道:“他表面上和英国人汤玛士亲近,但有些珠丝马迹证明他和日本人走得更近。那人叫桥本,身份是钢材商人,我看没这么简单。”黄坚道:“那么蒋烈儿对她哥哥的秘密知不知道?”杨亦秋道:“我还在查。”顿了顿才道:“我希望她是无辜的。”黄坚道:“你离开卓小姐和她接近,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杨亦秋正要答话,蒋烈儿带笑来了:“看我买的水蜜桃,个儿大皮薄。”黄坚请蒋烈儿上车笑道:“蒋小姐眼光就是好。”蒋烈儿抿嘴一笑,向杨亦秋道:“我妈生前就爱吃这个。”杨亦秋才知她是带回去给亡母上祭的。
车到蒋公馆,杨亦秋刚要掏钱包,蒋烈儿抢着给了。杨亦秋扶她下车笑道:“照西洋做法,不能叫女士付账的。”蒋烈儿搭着他的手臂笑道:“等你涨了薪水再说。”短短的对答,已将她对杨亦秋的细致体贴显露无遗。黄坚笑笑,拉起车走了。
蒋子谦早派了人在喷泉那儿张望,见到二人,忙去回报。蒋子谦道:“今天是妈的冥诞,你们该早点回来。”他平时随和圆通,但逢到这一天,却是“长兄如父”,分外严肃。敏姨便笑着打岔道:“烈儿这桃子是买给你妈的吗?”蒋烈儿笑点了点头:“想着妈爱吃,就称了几个,耽搁了一会儿。”杨亦秋道:“其实是我不好……”蒋子谦绷紧的面皮放松了,他笑笑道:“又不是怪你们。进去吧。”
四人正要往净室里去,外面报汤玛士先生来了。他脚步倒快,说到就到,身后却还跟着个女子。蒋子谦奇道:“卓小姐?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卓思温柔一笑:“在铁门外头碰见的。”汤玛士道:“卓小姐说有件什么衣服要还给蒋先生。”蒋子谦才知道她是还西装来的,忙道:“卓小姐太多礼了。”卓思从纸袋里拿出西服,早已洗净烫好,叠得齐齐崭崭,像新的一样:“上次把鸡汤泼上去,我真是笨。”敏姨冷眼看了她半天,这时才弦外有音地笑道:“卓小姐冰雪聪明,谁要是说你笨,他自个儿才真是蠢呢!”卓思低头笑道:“您取笑了。”
蒋子谦道:“时辰到了,别误了,咱们先给妈上香去。请二位在这等等。”汤玛士本来也没什么事,来也是谈天,喝个下午茶,见人家有正经事做,他便耸耸肩坐下,潇洒而漠然。有女士在场,他是尤为潇洒,尤为漠然。卓思将西服放回袋内,和汤玛士在客厅里等候,娴静得像《女则》里的标准。两人都带着点表演的性质,互为演员,互为观众,像古罗马只摆造型、没一句台词的默剧。
净室里,蒋子谦带头,蒋烈儿、杨亦秋在后,敏姨站在中间偏右,给遗像下跪。安魂香烟气袅袅,满室里都是悲肃静穆。蒋子谦向后一点头,敏姨把几样供品——有菜、有水果,有点心——一碟一碟从门口的条案上递给蒋烈儿、杨亦秋。二人再传给蒋子谦,由他呈在遗像之前。杨亦秋留神观察蒋氏兄妹:蒋烈儿噙着泪水,神色悲戚;蒋子谦哀伤之外,却隐隐有一种恨恨不平的愤然。
几人出了净室,蒋子谦请妹妹、“妹夫”招呼客人,他自己却到书房边的小房间里,反锁了门。那房间除他本人,任何人都没有钥匙。而每年祭过母亲,他总会进去坐坐,出来时便平静得多。蒋家上下都觉得很奇怪。这里蒋烈儿先代哥哥道歉,又叫人添茶添水,与汤玛士和卓思应酬周旋。她行事颇有分寸,既营造出从容轻松的氛围,又不太热烈欢快,免得与忌日不符。杨亦秋不能不佩服她在社交上的能耐。
电话响了,杨亦秋见蒋烈儿正在说话,便代她去接。他说了声“喂”,那边静了片刻道:“你是杨亦秋?”杨亦秋怔了一下道:“你……你还好吗?”那边道:“谢谢关心,也没死,也没烂。劳你驾喊蒋先生。”杨亦秋早风闻她和蒋子谦来往甚密,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告诉蒋烈儿道:“卓越找你哥。”
“卓越”这名字一提,室内竟是一静。卓思固然挂心,汤玛士也极关注,蒋烈儿立刻去望杨亦秋的脸。杨亦秋故作平静:“要叫蒋先生接吗?”蒋烈儿明知哥哥在小房间时拒绝任何人打扰,但卓越在不在“任何人”里头,她却有些吃不准,想了一想便道:“你们坐一下。”
她在门外一说,房门应声而开。蒋子谦随手关紧了门,去客室接电话。他肯这样为卓越破例,实在让蒋烈儿惊诧。她却不知蒋子谦原来只不过迷恋卓越的姿色,后来经“木人会”袭击事件,亲眼目睹卓越的胆识和心地,可说和她共历过生死。这一份交情自然比先前不同了。
蒋子谦急着去接电话,偏偏卓思觉得坐得够久了,捧着西装站起来告辞。两下里一凑,西装滑出来,还给无意中踩了一脚。蒋子谦全未留心,他的人已到了电话边了。卓思拾起那带着脚印的西装,连头带腮,涨得通红,觉得被踩的不是衣服,而是她的心。这一切全怪卓越!不迟不早这时候打电话来,害她出这个洋相!蒋子谦本来就被卓越占去了大半个,现在就连这一点“残羹冷炙”也不分给她!她突然为这一趟送上门来的羞辱痛悔万分。
敏姨向蒋烈儿使个眼色,眼中微孕笑意。对这位千方百计靠过来的卓小姐,她从心底里不喜欢。蒋烈儿毕竟是主人家,忙和杨亦秋一起帮卓思收拾好衣服,又连连致歉。敏姨翘着兰花指,看着戒指的宝光流动,一面言不由衷地道:“子谦就是这么粗心,枉费了卓小姐的一番好意。待会儿要好好说说他。就不知道他的电话几时才讲得完?”卓思抬起头来,急怒惶惭之色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她微笑着道:“蒋先生也不是故意的,我可没敢怨他。”敏姨倚在椅子上道:“难得你这么识大体。”她说着自去抽她的铜烟袋儿。
卓思要走,汤玛士自告奋勇要送她。蒋烈儿笑道:“也好,来的时候就是一起来的,要有始有终。”
汤玛士逗着卓思说话,绕着弯儿打听卓越的喜好。卓思一直沉默,后来忽然笑道:“刚刚蒋先生听电话,您好象也挺注意的。”汤玛士开着车笑而不答。卓思伸食指划着右边的窗玻璃道:“我妹妹并不适合蒋先生。做姐姐的为她打算,还不如做西方人的东方太太。”汤玛士顿了一顿方道:“怎么叫东方太太?”卓思眼望窗外,慢吞吞地道:“很多西方商人在中国都养着外室,虽然没有法律上的保障,到底经济上是靠得住的。”汤玛士握紧了方向盘道:“我在英国有太太。”卓思道:“那是一定的。我妹妹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再有我和我妈劝她,她一定会明白过来的。说句不该说的话,像她这个职业,名声也不大好听,难道堂堂蒋公馆里会缺她这个正头夫人?还是跟着您是最好的出路。”汤玛士默然半晌方道:“令妹心气很高,要我离婚娶她,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们英国人离婚,除非一方犯奸、不忠,否则想离也很困难。”卓思笑了笑道:“这您放心,我自然会想办法。她不肯也要她肯。”
汤玛士听了这话,打了个寒噤,然而想到艳光四射的卓越能归他所有,又不自禁地心驰神往。他知道蒋子谦能量很大,也不愿为了美丽的女人牺牲商业上的利益。他把这话告诉卓思,两个人继续商议了好久。从大的构想到小的细节,他们像谈生意一样讨论着。他唯独没有问她:“你要什么好处?”因为从那件不幸的西装上,他早已窥破了答案。
车子滑过“夜巴黎”时,已是傍晚时分。霓虹灯把星光比得黯然失色。汤玛士和卓思同时看了一眼“夜巴黎”的招牌,可是谁都不曾开口。
舞池内已有几对来得较早的客人翩翩起舞。伍薇在小圆桌子那里满面堆笑,跟一个银行家的儿子说话,一副缠绵相,显然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化妆间里,卓越搁下电话,倒了杯水润喉。巫婷笑道:“是该喝杯水了,这电话赶得上说评书的了。”卓越懒得理她,兀自开始描眉、扑粉、打眼影。这种事本来有专人负责,但她一丝不苟,从来不肯假手旁人。这也是张另给她的特权之一。
巫婷往脸上涂脂抹粉,外面高高壮壮的阿德走进来,递给她一束花:“有人给巫小姐送花。”巫婷拨开花丛,夹出名片,一看笑了:“又是他。”正要拿小费打赏阿德,阿德道:“巫小姐不用破费,送花的先生已经给过赏钱,说我要是敢吃双份,就要我的好看。”巫婷格格直笑:“神经!好吧,你出去吧,下次再谢你。”
阿德去了,张另却来了。她努了努嘴儿,另几个舞女忙忙地退了出去。她随便拣了张空椅子,斜斜坐下道:“你们两个,在这一行里算是有本事的,可也是不省事的。卓越呢,跟大人物走得太勤,别以为踩着高梯就能上天庭,爬得高摔得也重;巫婷呢,”她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冷光:“你不该和日本人纠缠不清!你以为他还养你一辈子?你这么搞法,不单毁了你自己的前程,还要累得咱们‘夜巴黎’搅进是非圈子。‘汉奸’这顶帽子,凭是什么人,也承受不起。”巫婷垂了头道:“也就是跟他吃了两次夜宵嘛。”
蒋子谦和汤玛士来捧卓越的场,蒋子谦游目四顾,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暗中纳罕,想“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难道桥本先生有什么新指示?”恰好那人一侧头,刚硬的线条显露无遗,果然是桥本的近身护卫,那姓河野的青年。蒋子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巫婷正眉眼生春,且笑且舞。假如他这时候看一看身边的汤玛士,他和卓越的未来也许能够改写,可惜他只顾了盯着河野,没看到汤玛士对卓越魂不守舍的贪婪相。
当晚他接了卓越去消夜;巫婷好不容易摆脱了张另的监视,由后门跑出去与河野相会。河野问她想去哪里,她红着脸道:“去你那里。”
通常女方提出这种要求,男人都不会反对,河野也不例外。他们来到他的住处,他倒了两杯清酒,与她碰杯。巫婷喝了一口笑道:“味道好怪。”河野道:“喝不惯吗?”巫婷笑道:“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两人在露台上饮酒。这天因为下雾,从楼上望下去,有点甲板上望海的情致。巫婷道:“日本也常下雾吗?”河野道:“有时候下。我也有好久没回过家乡了。”他的眼神仿佛穿越了重重迷雾,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地方。他道:“日本工业化程度很高,可是也有乡村,那里的老百姓也很贫困。”巫婷叹了口气,倚在他怀里道:“不在家享福,山高水远地跑了来打仗,真是。”她感到他胸口的肌肉僵硬了一下,忙抬头看他。他道:“这种话以后不准再说!”巫婷道:“好啦,你不爱听,以后我不说了。”她问问他日本的风土人情,问问他在中国做生意的境况,又问起他的上司凶不凶。他有时答得很仔细,有时就不吱声。
夜风起了。他道:“我们进去吧。”他眼中燃起了两团火,呼吸也有些急促。巫婷羞涩地点点头。二人进了房,河野顺手拉灭了灯。黑暗中依稀见人影交叠,楼下音乐声隐隐传来,更衬出一片寂静。
蓦然间一声惨叫,灯光大亮。河野一手按着电灯开关,一手捂着嘴唇,鲜血不绝的从指缝里渗出来。他松开右手,想要说话,却含糊不能出声。巫婷张口吐出一片小小的刀片,刀锋上赫然有细细一排血迹。河野狂叫着扑过来,连扑三次,都被巫婷灵巧地闪开。他张嘴欲骂,满嘴血泡中只剩下半截舌头。另外半截已被刀片割掉。巫婷飞起一脚,踢中他小腹,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发昏了,以为可以玩到红舞女。你现在一定想问我:‘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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