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同的休闲
电视开着,洗衣机也开着,沙发上散着几页纸。姜桦一会儿去照看衣服,一会儿回来看纸,偶尔瞄几眼电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许梦圆走来,在姜桦身边坐下:“妈,你看电视怎么不把声音放出来?像看哑剧似的。”姜桦笑笑:“我要听着洗衣机呢。”许梦圆说:“洗衣服又不是烧开水,要你这么聚精会神地听。”她懂事地分析:“你是怕影响我学习。”姜桦微笑道:“知道就好。”
许梦圆想了想说:“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老开着电视。”姜桦说:“哦?”许梦圆说:“家里人少,我又要看书,你怕孤单。”姜桦摸着女儿的头发:“嗯,妈是怕孤单……”想想又改口:“只要有圆圆在,再孤单妈也不怕。”许梦圆依偎到姜桦怀里说:“爸爸最近跟你联系过吗?”姜桦说:“打过一次电话。”许梦圆问道:“他怎么样?”姜桦说:“还好,他问你的情况,我就说一切都好。”许梦圆不无讥讽地说:“他打多少电话也不回咱们家了,好啊坏的,对他也没分别。”姜桦不想女儿怨恨父亲,便说:“不许这么说,他好歹是你爸爸。”
她一径儿出神,想起了许达成说的:“小桦,我们离婚吧!”想起了前年生日那天,同事、亲戚们和许梦圆都在祝她“生日快乐”,桌子上首却空着一个座位;想起了许梦圆在得知家庭即将破裂时的爆发——“咣啷啷”摔碎了大花瓶。那摔破的瓶身上,镌着十个小字:“圆圆考第一,爸妈都开心!”——那往日的欢快的残迹。
那天从民政局大楼出来,姜桦问许达成:“你给她买了一幢三室两厅的房子?”许达成躲躲闪闪地说:“现在就别说这些了。”姜桦说:“你这么张扬,也不怕人知道?她比你小十几岁,看上的是你的人吗?”许达成的反应是恼羞成怒:“谢谢你的提醒,我许达成做的事我自己负责!”姜桦冷笑道:“你做的事,当然要负责任。你好自为之吧。”许达成也冷笑:“这种时候你还说这种话,可见我的选择没错:事业型的女人永远是只可敬,不可爱,何况你那工作算个什么事业啊?”姜桦欲待辩解,许达成早抢过话头:“你别总是委屈得不行。一年到头,你在家陪我几天?朋友请客,你陪我去过几次?你能像她那样以我为生活的绝对重心吗?”那一刹那,姜桦是真正被刺伤了,她平生没有那样激烈过。她想也不想,对许达成流水般地讲了一连串的话:“是的,我不会撒痴撒娇,也不会小鸟依人,不会拆散别人的家嫁给一个岁数够做自己父亲的男人,省略了过程,去享受成果!我要自立,要活得有意义,所以不可爱……你跟一个不可爱的女人生活了20年,真是委屈你了!你终于找到符合你审美趣味的好女人了,出去能陪你应酬,在家能给你照顾,但愿你以后的全副家当不会给她‘照顾’光了。祝贺你从此开始新生活!”
他的新生活她再没打听过,然而她的新生活呢?就是和女儿相依为命。好在许梦圆年纪渐渐大了,也越来越疼妈妈,算是一星凄清的安慰。
许梦圆推推姜桦说:“妈,你在想什么?你又伤心了。”姜桦像往常一样否认。今天的电话里,许达成对她说:“小桦,我以前说你只可敬,不可爱,你别往心里去。人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都不能当真。”她却说:“说的话可以不算,做的事却不可以。”这些话当然是不能给许梦圆说的。
许梦圆从姜桦怀里挣出来说:“妈,不是我咒人,我觉得爸爸和……那个人的婚姻一定不长久。”姜桦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圆圆,如果你爸爸又回头了,你还能再接受他吗?”许梦圆偏头想了一下说:“不能。”姜桦叹息道:“我也不能。”
许梦圆说:“妈,‘睿航集团’你坚决不去,是因为黄叔叔,还是丢不下现在的工作?”姜桦不防她突然提到这个,当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答道:“当然是因为工作!每挽救一个失足青年,我心里就松快好几天。虽然很累,但我喜欢这工作。就像过滤器,净化生命,净化人心。这不比在你黄叔叔那里更好吗?”
许梦圆反驳说:“可是黄叔叔对我们真好啊!我看,你有多喜欢这份工作,他就有多喜欢你这个人。”姜桦说:“圆圆!”许梦圆坚持说:“本来嘛!你为什么不给他机会?你要是接受他那才‘喜大普奔’呢。”姜桦问:“什么‘喜大普奔’?”许梦圆笑道:“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姜桦说:“这叫什么词儿啊?”笑了一回又说:“感情的事要靠缘分。我对你黄叔叔没感觉,你叫我怎么办?他的确很优秀,白手起家,生意做得那么大。但佩服和喜欢,毕竟是两回事。”
许梦圆沉思着说:“喜欢一个人,人家也喜欢你,真是好难好难啊!”姜桦拍拍她脸说:“你知道什么?早点洗洗睡吧。”许梦圆抗议:“你别老把我当幼儿园大班啊,我都上高中了!”姜桦笑了:“好好好,大人更不该叫妈操心了,还要妈哄着你睡啊?”许梦圆沉默了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似地说:“但是……我真有件事想跟你说。”姜桦说:“妈累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过阵子再说吧。”许梦圆赌气不语。姜桦拿起沙发上散落的几页纸,喃喃地说:“适合庞元元的工作无非就这么几类……”她的思维又回到一贯的轨道上去。许梦圆只得转身进了房间。
她往床上一躺,双手垫在脑后,无意识地望向空处。这是一间小小的睡房。书桌上有音乐盒、台灯、带锁的墨蓝色日记本。墙上悬着一幅水彩画:山谷中雾气弥漫,林木茂盛,水流涧涧。许梦圆对着那幅画发呆。窗外是一轮清辉流溢的皓月。
月光在灯火辉煌的酒店面前就黯然失色了。一排轿车停在外面。透过落地大玻璃窗,可以看见穿着醉红色旗袍的小姐正来去穿梭。大厅中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大厅中部,有一条通往斜后方的走廊,铺着葡萄紫的地毯,两侧都是包间。其中有一间“梅花厅”的门打开了,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客人出来方便。“梅花厅”内,七八个人众星拱月般争着讨好贵宾位上英挺精干、气度不凡的四十来岁的男子,他就是姜桦和许梦圆刚刚议论过的黄俊贤。黄俊贤身边是三十来岁的刘秘书,化了浓妆却不显得俗艳,巧笑倩兮,却掩不住遍身的精明与犀利。另一边是他的助手杨经理,淳朴干练,踏实可靠。
一人笑着向他敬酒:“黄总,以后小弟的生意全仗你照应。”黄俊贤得体地微笑着,不过分亲昵,也不特别疏远:“哪里,互相照顾!”二人碰杯。那人敬过了酒,引见旁边的人:“黄总,给你介绍个小朋友,才二十七岁,办起事来不含糊,算是青年才俊。我老跟他说,要想出人头地,没别的,就是跟黄总学习。他这两年历练出来了,但是也要有黄总这样的伯乐,他才真正进得了圈子。”
年轻人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黄俊贤接过,看了一眼,放入皮夹,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过去,很谦和。年轻人受宠若惊地接了名片,仔细看了一下,那神情几乎可说是“拜读”。
服务员过来上菜,走路扭扭捏捏,手上的汤也泼泼洒洒,显然是不习惯穿旗袍。黄俊贤等服务员出去,才调侃地说:“从《花样年华》以后,人人都穿旗袍,都学张曼玉。”大家都笑。黄俊贤又说:“不过从众心理对我们商家,倒是可以利用的。”自失地一笑:“我是三句不离本行,落下职业病了。吃菜,吃菜。”
先前敬酒的那人不失时机地对身旁的年轻人说:“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又学了一招。我就说,跟黄总一起,随时随地都能学到东西。”
话是好话,目的性太强,听着未必悦耳。刘秘书深知黄俊贤的性情,当下便款款起身,想要打岔。那人却快嘴快舌地说下去:“黄总,还有笑话呢:前几天听见人讲,农民是‘小磨’麻油,小市民是‘淘大’酱油,知识分子是半瓶醋——酸,歌星影星甜腻腻的像白糖,咱们经商的像味精——调剂社会。哈哈,您看,还就数对咱们的评价高。”黄俊贤笑了笑:“有些人有小聪明,没大智慧,闲得没事就编段子损人。咱们不说这个。”先前说话那人忙附和:“对,对,这种人说他干嘛?”黄俊贤笑着,但眼神有些寂寞萧索。他的思绪已经离开了包间,离开了酒店,到了姜桦家门口。他恍惚地想要敲门,却又止住了怕打扰她的休息。即使是在想象里,他也不能对她有丝毫的伤害。
这一层曲折的心理,就不是刘秘书所能猜到的了。尽管她早就看出“黄总”对姜桦的垂青。说实话,她没觉得姜桦有多出色。长得自然算有气质,心地好,热心助人。但这些普通的好处实在不足以支撑起黄俊贤这么不普通的男人的爱。
先前敬酒的男人,同另一个隔得较远的客人艰难地交头接耳,悄悄问对方要不要足疗,又说了一个相熟的足疗店的名字。对方会意,做了个“OK”的手势。
席散后,二人果然去了那家小店。粉红色光线笼罩全室。一张沙发,一个电视,三张小床,半新不旧的。内室的门敞着,后面大概层峦叠嶂,另有洞天,黑漆漆的,是张开了的欲望和利益的大口。
一人坐上沙发,迫不及待和一个年轻女人打闹,一人却指定“那个穿红裙子的”为他服务。红衣女回过头来,清炯炯的眼神,目光凛冽,正是严芷清。和严正闹翻后,她越发坚定地留下来做这份“工作”,越是不堪,越是体会到报复庞元元和父母的快感。她完全不相信她在人生的旅途上是迷了路的,只觉得她是坚定得很,也正确得很。
严芷清按腿捏脚的动作很熟练,脸色却是木然。客人说:“小姐,我看你有点眼熟。”严芷清说:“我长得大众化。”客人说:“不是,就是觉得见过,你说怪不怪?”严芷清大咧咧地一笑:“你还跟我学起宝哥哥林妹妹来了,搞得上辈子有什么姻缘似的。”客人一竖拇指:“小姐你真厉害,还看过《红楼梦》。”严芷清半骄傲半自嘲地说:“我们家那是书香世家。”客人涎笑道:“真的假的?收我当徒弟吧,好好跟你这个国际级的大教授学两招。”他这奉承的神色就同席间敬黄俊贤酒时一模一样。
严芷清因为他父亲严正的关系,听不得“教授”二字,手停了下来:“你说什么?”客人呆住了,不知哪一句话得罪了她。严芷清恨恨地说:“我最讨厌人家提教授!就你这副熊样,也配说什么先生学生、教授论文的?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你还恶心到家了你!”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这样疾言厉色的场面,任谁也想不到。那客人一时没想到生气,而是惊诧莫名。另一个年轻女人忙做好做歹地把客人稳住。
严芷清“霍”地起身出门。清凉的夜风拂过脸面,她这才感到门内的空气是那么混浊。望着楼顶上的月亮,一瞬间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眼眶也潮了。但她立刻咬紧了嘴唇,倔强地想:“人家无情无义,我要是流一滴泪就是窝囊废!”
黄俊贤等三人与众人道别后,去了一家全市著名的温泉,疏解身体上的疲乏和精神上的紧绷。那一带得天独厚,背依青山,地下水含着丰富的矿物质,稍作整修,就能对外开放了。
温泉分室内室外,室内上方是蒙古包般的巨大穹顶,水蓝玻璃镶着点点碎钻,做成夜空群星的效果。下面是四五个池子,每个里面浸着药袋,旁边有饮料桶和纸杯,小圆桌和躺椅。一棵棵人造的棕榈和芭蕉四季常青。
刘秘书殷勤地为黄俊贤倒饮料、换浴袍,对杨经理就留着分寸,亲切中含有矜持。
杨经理是实在人,不能体会这其中细微的差别,黄俊贤看在眼里,并不多言。他对杨经理和刘秘书同样的信任,同样的倚重,说是左膀右臂亦不为过。杨经理的实干稳健,加刘秘书的精细灵活,恰成互补,为他省下了无数的精力。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在年内战胜董事会里仅存的对手,摆脱他们的羁绊,安排杨经理担任副总,让刘秘书任总裁助理,级别与副总一样。如此才对得起他们对他的忠诚和多年辛劳,也方便把公司往他设想的方向力推。
他和杨经理之间情同手足,和刘秘书男女有别,稍有避忌。刘秘书对他的尊崇和倾慕,他只以上司的亲和与威严来化解。他心里的位置,早给姜桦占住了。在温热的池水中半浮着,听杨经理、刘秘书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他自顾自地想到和姜桦初见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上午,罗国兴带着姜桦和一个刑释青年来找他。罗国兴试图说服他接受那青年做职工。他乐意帮忙又踌躇不决。一来员工中出现一个有案底的人,叫人难以放心;二来传了出去,有损公司的声誉。杨经理是主张接受,刘秘书则竭力反对。在僵持中,一直没开口的姜桦对他说:“黄总,可以和您单独谈会儿吗?只耽误您几分钟。”
在那几分钟里,他发觉她有相当了得的表达能力和一下子抓住问题本质的清晰思维。他没有立刻答应她,但留了余地,随后又接触过几次。他原想借这个过程把她争取到公司里来,激发她的潜力,做一个中层。哪知主客易势,他反被她的人格魅力打动了。她不是把工作当职业来干,是当成毕生志愿来付出的。高薪挖角在她那里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罗国兴的风骨固然令他钦佩,姜桦因是女性,且年轻一辈,却更多了柔韧的质地,多了沟通的默契。他接受了那个服过刑的青年,与姜桦顺理成章地做了朋友。当他得知她单身离异还带着一个女儿时,一半是怜惜,一半是欣喜。他窥见了自己心里的秘密。
他没有明说,但行动上表现得非常坦率。姜桦始终不明确回应,甚至不正视现实。是怕感情上再受伤,还是怕拖累他,就不得而知了。
“黄总,我们去外边泡吧。外边凉快。”
氤氲水气中刘秘书的笑容朦朦胧胧。
杨经理也说:“里头虽然有空调,还是比不上自然风。”
披上浴袍,三人坐电梯下楼,过透明阶梯,来到室外。先是选了“薰衣草”的池子安定心神,又换了“玫瑰汤浴”说是养颜美肤。刘秘书随身带了手机和两个不怕水的袖珍音箱,这时就在池边高处搁好,接线,选歌,放出柔美抒情的音乐来。
杨经理笑道:“你想得还真周到。”刘秘书笑着说:“黄总有名言,忙的时候多享受工作,闲的时候多享受生活,我是牢牢把领导的话记在心里的。”黄俊贤笑了:“小刘永远这么会说话。”刘秘书说:“我也三十朝外的人了,您还小刘小刘的叫,弄得多有代沟的样子。”杨经理笑说:“这倒怪了,人家生怕被喊老了,只有你,算你是‘小刘’你还有意见。”刘秘书一笑不语,无声胜有声。她是不愿黄俊贤在心理上与她拉开差距。
黄俊贤故作不知,指指远处说:“看那。”
室外的温泉建在小山头上,隔着长长的沟壑,对面的山峰上是一片浮雕,当中唯有一朵硕大的莲花凌空凸出,分外立体。这边的灯光从最刁钻的角度遥射过去,那面的浮雕和莲花就似真似幻,若隐若现,缥缈幽丽。刘秘书和杨经理顺着黄俊贤的手势看去,伴着音箱里潺潺的乐声。
情境如斯美好,连杨经理也感应到了:“跟黄总打江山这么多年,能像今晚这样谈谈天,看看风景,也就够啦,不求别的了。”刘秘书笑说:“难得我们老杨也感慨起来了。这会子是挺浪漫的。”黄俊贤说:“浪漫也好,现实也好,一辈子能有你们两个贴心的朋友和得力的属下,能有公司今天的规模,总算圆满。”唯一的缺憾是爱人早逝,而姜桦不愿接受他的情意。
刘秘书轻轻扑起一朵蓝色的水花,看那荡漾的余波,眼角里扫着黄俊贤说:“黄总,您再盯着看,那莲花可就活了。”黄俊贤嘘了口气说:“莲花在佛教里是有说法的,具体象征我说不上来……”刘秘书倒听说过这方面的知识,但老板不了解的她怎么能说知道?既为了黄俊贤上司的脸面,也为了他男人的自尊,刘秘书一言不发。她暗想:“聪明的女人会适时的装傻,只有傻女人才无时无地不卖弄她的聪明。”
黄俊贤没留意刘秘书和杨经理,顺着说下去:“……不过关爱大众的人不一定是出了家的。”
“他又想到了那个人。”刘秘书心中一酸,同时也灵机一动:看来黄俊贤之钟情姜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她热心公益。那何不由自己倡议,策划一个大型的慈善活动来讨他的欢心呢?这般打算着,她瞄了一眼那朵莲花。以她的条件和手腕,她不信九色莲座上端坐的会是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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