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2-2-9 01:04 编辑
开始下起细雨。 雨丝飘落下来,整座山像仙境,湿漉漉雾蒙蒙,远处满山的茶树,在雨中越发青翠。 上山的路是高高低低的石梯,石梯两旁泥土濡湿,杂草丛生,偶尔有小虫从土里钻出来,慢悠悠爬上石梯,慵懒又醒目,马丽拉着奶奶的手,一步一步,心惊肉跳地走着。 穗山庵并不远,不知建于哪个年代,整座庵掩映在一片竹林里,穗山庵几个字金漆剥落,围墙色彩斑驳,砖石毕现,显得有些破败。
奶奶一踏进庵门,眼睛就一直东张西望。 四合院似的穗山庵,黛瓦黄墙,庭院中,左右各一个大香炉,香烟袅袅,烛火闪烁。进门右手边,一株硕大的小叶榕树,枝繁叶茂。 觉慧师傅从一侧禅房出来,土黄色的袈裟,土黄色的僧鞋,却戴着一顶灰色的僧帽。 奶奶迎上去说,明天人来得多吗? 还好。路上可好走?觉慧师傅回答。 奶奶回头看马丽说,这娃儿硬要跟着来,可是个拖累,怕明早三点起不来,只好今晚过来住。 觉慧师傅过来摸了马丽的头发:都淋湿了,怕又要咳嗽,快进屋吧。
奶奶拉着马丽穿过走廊,去了厨房。厨房里,两个铝制大盆装得满满的,是泡着水的黄豆。 奶奶用手捞起一把,黄豆泡得发了胀,捏着软软塌塌,皮肉分离的样子。 厨房外院子一角,一个大石磨立在那里。 地上堆着一大把刚摘下的荠菜,绿油油的。 奶奶拿来一个大筲箕,端了小凳子,坐下来摘菜。 马丽学着奶奶的样子,东一下西一下摘着菜,不一会儿,眼皮就耷拉下来。 觉慧师傅把马丽带到一间禅房,这是今晚临时住宿的地方。马丽很快入睡。
醒来,奶奶不见了。 马丽跌跌撞撞进到大殿,大殿灯火明亮,净远师傅和觉慧师傅穿着明黄色僧袍,带着僧帽,一脸庄严,在大殿里念诵着经文。 今天是初一呀。 马丽折身到厨房。 厨房外的院子里,亮着一盏灯,奶奶正在推石磨。地上几个大盆子已经满了,未满的一个盆子,搁在在石磨边,接着新磨出的白白的豆汁豆渣。 一股生生的豆子味,冲着马丽的鼻子。马丽突然咳嗽起来。 厨房里,老黄头正在烧火,地上堆着劈好的柴火。 奶奶从忙碌中抽空给马丽拿来梨膏糖,马丽喝了药,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奶奶的影子在灯光下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
再次醒来还是在床上,马丽记不清是怎么到了床上。 重新跌跌撞撞进到厨房,厨房里正围着一堆人,一片欢声笑语。 奶奶正站在一口大锅面前,大锅里是热气腾腾的豆腐,白白的豆腐里间杂着绿绿的蔬菜丝,色泽鲜艳,而豆香浓郁。 奶奶举着汤勺,一勺一勺往外舀豆腐,豆腐到了大盆子里,又被净远师傅和觉慧师傅分到排成一溜的小碗里,一碗一碗热气腾腾的菜豆腐,依次传递给排着队的前来礼佛的村民们。
觉慧师傅看见了马丽,顺手就拿了一个瓷碗,舀上一瓢,递给马丽。 你喜欢吃吧。觉慧师傅说。 净远师傅依然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盆子的豆腐眼看没了底。 锅里咕噜咕噜继续冒着热气,这是一早奶奶和老黄头磨好的豆腐,和着庵里昨晚新摘下的青菜一早切成丝,煮成的菜豆腐,豆汁浓浓的。
马丽端着觉慧师傅递过来的瓷碗,瓷碗很烫,马丽手一松,碗落在地上,碎了。 众人纷纷看向马丽。 净远师傅赶紧跑过来,看马丽的手。奶奶在旁边,对着马丽骂骂咧咧,净远师傅拦着奶奶,对着马丽的手吹着气,说还好还好,没有烫伤。 马丽倔强地不发一言。
马丽其实是故意的,因为马丽觉得,自己已经不喜欢吃菜豆腐了。 自从奶奶经常到庵里帮忙以后,马丽就觉得奶奶的心不全在她身上了。马丽渐渐感觉到恐慌。这次,马丽是追着奶奶到穗山庵的。 最初马丽觉得,奶奶一直是马丽的奶奶。 从马丽记事起,爸爸妈妈一直在外面打工,除了春节,马丽根本见不到他们。只有爷爷奶奶,一直在身边。 马丽两岁的时候,因为感冒治疗不及时,患上了哮喘,医生说这是一种要命的病,马丽喘起来的时候,脸色青紫,奶奶每次被吓得半死。 最初奶奶总要拿着电话,给远处的马丽爸妈打电话,电话里通常是妈妈的哭泣,爸爸对奶奶的指责。后来奶奶觉得,没用的,还不如不告诉他们呢。 后来马丽的哮喘就成了奶奶的事。奶奶会着急,会心疼,会跑断了腿,会抱着马丽流泪。 村里的人对奶奶说,去烧香吧,求菩萨显灵。 马丽三岁的时候,面黄肌瘦,脸色发青,奶奶每天担惊受怕,决定也和村里人一样,去烧烧香。
奶奶第一次去穗山庵,是跟着老黄头去的。 老黄头和奶奶同村,离马丽家不远。 奶奶带着马丽,跟着老黄头对着大殿里的菩萨磕头,求菩萨保佑马丽快快痊愈,长命百岁。 磕完头,老黄头带着奶奶去了后殿。 在那里,马丽第一次见到了净远师傅。 奶奶说,那时候净远师傅差不多六十了吧。身材瘦削,眉眼慈祥,有一张很白净细致的脸。 奶奶说,净远师傅看了马丽的手指,又搭了马丽的脉搏,宣了一声佛号。奶奶说,净远师傅抱着三岁的马丽,瘦小的马丽伏在她身上,像一只病弱的小猫。
马丽的病后来竟然慢慢好了,这一切应该归功于净远师傅。净远师傅会熬梨膏糖。把秋梨,去皮的枇杷果肉和枇杷叶弄碎了一起熬,里面放蜂蜜,冰糖。 半个月后,净远师傅托老黄头转交给奶奶的一个瓶子,里面是稠稠的东西,嘱咐了吃法。 从小到大,马丽不知道吃了多少瓶梨膏糖,她渐渐不喘了,偶尔咳嗽,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要命了。 净远师傅说,马丽是有佛缘吧。所以病就会好。
马丽不明白佛缘是什么,但是从那时候起,奶奶确实是有了佛缘。
老黄头原来一直是穗山庵里的杂工,平时做一些劈柴,挑水之类的力气活,每个月从庵里领5元的工资。 奶奶结下的佛缘,就是一有空就往庵里跑。 奶奶长得人高马大,手脚利落,净远师傅一看也欢喜,陆续把一些杂事交给奶奶去做。比如初一十五,庵里照例的斋饭。 很多年来,净远师傅一直坚持着初一,十五免费发放菜豆腐。 菜和黄豆都是庵里自己种自己摘,豆腐都是自己磨的。 方圆好多个村子的村民,都知道,初一十五,庵里有免费的菜豆腐可以吃。
奶奶大多时候都带着马丽去庵里。 自从接过做菜豆腐的工作以后,奶奶就把马丽交给了爷爷。 每个初一十五,奶奶清晨三点出门,马丽眼睛还没有睁开,晚上十点半归来,马丽已经入睡。奶奶出门,会带着一个保温壶,回家的时候,保温壶里是满满一壶菜豆腐。 吃饭时,马丽和爷爷就从保温壶里取出菜豆腐。 马丽先喝浓浓的豆汁汤,豆汁汤入口,带着豆汁和蔬菜的清香,顺着喉咙一直妥帖到胃里。 然后用小勺子把豆腐舀出来,蘸着调料吃。偶尔,爷爷也给马丽的豆腐里,加一点白糖。 马丽的脸色越来越好,红扑扑的,个子长高了。
马丽三年级的时候,突然就郁闷起来。 家长会如果遇到初一或者十五,奶奶就把她交给爷爷。 马丽的成绩很好,她一直盼着妈妈回来,能去开一场家长会,听一听老师对她的夸奖。 可是爸爸妈妈那个春节没有回来,后来好几个春节都没有回来。 马丽九岁了。 村里流传的悄悄话,终于传到了马丽的耳朵里,马丽的爸妈在外地离婚了,各自组建了新家庭。村里人以为马丽听不懂,马丽渐渐变得沉默寡言。 奶奶不习惯马丽的沉默,脾气火爆的她开始骂骂咧咧,马丽在骂声里,越发沉默。 她不再说话,一个人的时候,感觉到了心里空前的恐慌,扯得她生生的疼。要是奶奶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 马丽渐渐觉得初一和十五是最难熬的日子。她见不到爸爸妈妈,也快见不到奶奶了。 马丽开始恨菜豆腐,这个拴着奶奶的菜豆腐,这么难吃呢?一股生豆子的涩味。
当马丽第二次把碗摔碎的时候,奶奶的骂声像雷霆一样响起,她又急又粗的嗓门在闹哄哄的厨房里仿佛带着呼啸声,随后粗大的手掌就落在了马丽的脸上。 马丽没有出声,她慢慢蹲在地上,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渗出,像突然爆管的水龙头。 马丽觉得自己淹没在一片湿漉漉黑漆漆的夜里,四周都是冰冷的风。 一切都在倒退,像退到她的两岁,她的三岁,她的病弱的不堪一击的岁月。 奶奶终于远了。 一双手臂抱起了她,她闻到一股檀香的味道,然后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是净远师傅,马丽把头埋在师傅身上,静静无声地哭。净远师傅没有说话,用手轻轻抚着马丽的后背。 过了很久,马丽安静下来,止住了哭泣。 净远师傅说,马丽你的成绩很好呀,我都听说了。 马丽闷着头说,谁说的? 净远师傅笑了,老黄头呀,还有你奶奶呀。她骄傲着呢。
很多年以后,马丽一直记得净远师傅手心的温暖,她身上的温暖,马丽想,那时候九岁的她真地觉得温暖,那是很久没有遇到的感觉了。 几年后,净远师傅圆寂了,觉慧师傅接替了净远师傅的位置。 觉慧师傅上任以后,庵里初一十五免费供应的菜豆腐没了。 庵里有了专门做斋饭的师傅,初一十五的斋饭也不再免费,从2元开始,到后来的十五元每人每餐。 庵里的香火更旺了,外墙和大门都修缮一新,又新添了一个观音殿。 觉慧师傅很快调走了,调到了城里一家更大的庙里做了主持。 新来的主持是佛学院毕业的。 这些都是听奶奶说的,奶奶老了,她不再去庵里帮忙。初一十五还是去上香。
马丽读完了小学,读完了初中高中,马丽读大学的时候,奶奶也走了。奶奶说,马丽,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和以前净远师傅说的一模一样。 马丽工作了,她终于有了一双翅膀,可以独自飞翔。 马丽想起多年前,净远师傅生病的时候,奶奶经常往庵里跑,她磨了新鲜的菜豆腐,做给净远师傅吃,净远师傅只能喝下豆汁了。 有一个周末,奶奶带着马丽一起去看净远师傅,净远师傅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却亮晶晶的,净远师傅说,马丽,你会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的。 那天,马丽闻到禅房里,一阵阵檀香香味,是净远师傅平时喜欢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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