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2-1-23 16:43 编辑
三
冯涛伸手推门,“叮当”一响,是里面贴门垂挂着的一串银色风铃响了。外面顾客一推,吧台那边立刻就有侍者过来“欢迎光临”了。
三人挑了东南角的一张小长桌子坐下。小姐拿来茶单。冯涛点了一杯绿茶,又问了另两人的意思,帮她们也点了。
他们的位置临窗,看得见外面的喷泉和更外面的街道。窗子上半卷着绿竹帘子,章小娴叫“把竹帘放下来”,冯涛便依言照办。过了几分钟,茶点都上齐了。和着轻而漫长的音乐,在幽幽的灯光下,三人逐渐聊起了各人的心事。冯涛半开玩笑地说他缺个女朋友,偏偏眼前两位都玩成了兄弟姐妹,一往那上面想就跟乱伦似的,“独守空房,非常寂寞。”章小娴笑了笑。丁慧说:“你要是打我俩的主意,你就丧尽天良了。孙潜虽然不在本地,我一个电话,他准赶来找你决斗。”大家都笑了。
丁慧又说:“我这边工作快要辞了。我家里死不松口,但我已经决定了。”章小娴吃了一惊,说:“这么快就走?你这一走,是连根拔起,我们三人小集团可就完啦!”冯涛也是十分意外。他知道丁慧终究是要离开的,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丁慧说:“不然怎么办呢?总分在两地当牛郎织女呀?我还怕他那儿有其他织女呢!”冯涛说:“你爸爸要气死了。”丁慧说:“我不管!”章小娴喝了口茶说:“你也是的,也不早点说,叫人心里先有个准备,事到临头才忽啦巴的来这么一下。”丁慧不言语了。冯涛眼见冷场,便抑制住心中的失落,带笑说道:“那还不是怕我们伤心吗?晚一天知道好一天。”
丁慧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也是有意要活跃气氛,便说:“刚才在那里讨论冯涛的终身大事,我倒有个提议。”冯涛笑问端详。丁慧说:“袁静嘛!除了咱们俩,你跟她最熟——长得又漂亮,人又文静,还会画画,跟你并排一站,一对帅哥美女,还是才子佳人,再般配没有了!”冯涛还没说话,章小娴赶忙地插了进来说:“不要!”冯涛笑了,说:“什么不要?”章小娴说:“我是说,你不能跟她谈。”丁慧见她郑重其事,不像开玩笑,问她为什么。章小娴放低了嗓子说:“袁静条件是很好,不过太厉害。你别看冯涛有时候油嘴滑舌的,其实是个厚道人,哪里玩得过她?”冯涛笑着说:“谢谢夸奖。”章小娴说:“冯涛你别不相信,你不听我的话,将来有苦头吃的。”丁慧说:“说老实话,真看不出来人家哪点不好。”章小娴制止她说:“声音小点,公共场所,谁知道有没有认识她的人?我跟你们说件事,你们听过就忘了,也别往心里去,也别告诉人。”丁慧说:“什么事?你今天怎么这么喜欢卖关子?”
章小娴把茶垫抽出来转来转去地玩,一边说道:“大概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有一天我跟她一块儿去买衣服,回来坐公交车回家。车上人太多了,我们俩就挤在一起站着。我忽然看见她后面一个秃头男人把手往她皮包里伸。那个人手法真快,一眨眼就把拉链拉开来了。我刚想叫袁静留神,她突然一把抓住了那个小偷的手腕,小偷的手还在她包里没拿出来。袁静不声张,小偷也不敢响,其他人也没注意。我们到了站,她还不下车,一直抓着那人坐到最后一站,才松了手下车。小偷当然该死,袁静可也够狠了。你想小偷那七、八站的路,四十几分钟里,受的是什么折磨?没心肌梗塞算他运气。”
丁慧愣了半晌说:“倒是真没想到。”冯涛也有些怔怔的。章小娴说:“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她若无其事的,大概以为我没看见。我也就跟她说说衣服的花纹,也没提。其实不单这一桩事,其它的还有,只是大家先入为主,总觉得她是怎样怎样斯文啊,柔弱啊,就都不朝别的地方想了。石磊还跟我说,从来没见过像袁静这样的,叫他看了打心眼儿里舒服的女孩子。我就没跟他多说什么,还拿他寻开心说是不是我和丁慧让他觉得不舒服。”她“格格”地笑了,丁慧也笑着轻拍了她一下说:“又扯上我了。”章小娴说:“你们俩都看不出来,石磊那一号的更不用提了,说不定已经拿她当梦中情人了。冯涛。”冯涛正听得入神,猛然听到叫自己的名子,忙应了声“啊?”章小娴笑着说他:“干什么了?梦游一样。丁慧你瞧他那样子。”丁慧笑道:“他是知道出现了一个有财有势的情敌,心慌意乱了。”冯涛骂了句“毛病”。
章小娴把茶垫依旧塞好,叫小姐过来给每人加了一块冰块。她摇晃着茶杯。冰块与杯沿相擦,发出悦耳的“叮叮”声,连声音也是冷的。那杯淡绿色的茶水也显得格外清凉剔透。她说:“所以冯涛,你要找女朋友也别饥不择食。”冯涛“哈”地一笑,说:“什么话?搞得我像个色情狂似的。本来就是说着玩的。你还没找男朋友,我急什么?兴许我有机会呢?”章小娴说:“去死!”与此同时,丁慧说:“下辈子吧。”冯涛没听清,问她们说什么。章小娴笑道:“叫你下辈子去死。”
笑了一阵,丁慧说:“说真的,给你这么一讲,我倒有点怕了。下次见到袁静,肯定会不自然。”章小娴说:“那可不好。她那么聪明,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不知放在肚子里揣摩多少遍呢!再说,至少到目前为止,人家没招我惹我,今天是说到冯涛的事,我顺便给他个忠告。你看我平时跟你们提过没有?糊涂的人才有福气,小事上得过且过的也罢了。”
冯涛想起来说:“你刚才说石磊,我倒觉得他向来是放得开的,会不会已经跟袁静表白过了?”章小娴说:“这个傻大胆儿,仗着他老子有两个钱,有什么话是他不敢说的?”冯涛说:“我就是奇怪,袁静的妈妈下了岗,爸爸上半班,比我家还吃紧呢。石磊既然有意思,她为什么……”章小娴说:“我猜是她还没拿得定主意,说不定还能找个比石磊家更好的呢?也可能欲迎还拒,要吊足了男方的胃口。袁静的心思,有谁能看得透?”冯涛说:“我觉得你就看透了。”章小娴说:“你这种恭维我当不起。反正我把话放在这儿,袁静这种女人,不一定是坏人,但不是为你准备的。你有了伏击的对象,要先带给我把关,我说行,她才能升级做你正式的女朋友。”冯涛说她简直像他老妈,章小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用自己的茶勺敲他的杯口,一面追问:“答不答应?答不答应?”说急了,却大咳起来。丁慧说:“你就表个态嘛!还嫌她平时咳得不够啊?”冯涛心里一股复杂的滋味,脸上却笑着说:“好好好,答应答应。”
章小娴满意了,便说起另一件事:“上次我们家楼下来了个看手相的,身上还背了个包,包里是个笔记本电脑。”丁慧说:“我知道,电脑算命。”冯涛说:“连算命也现代化了,真是‘西风东渐’。”章小娴说:“别酸文假醋了,我也不懂你什么风,反正我帮我们三个都算了一下。”冯涛说:“哦?我和丁慧又不在场,他怎么算?”章小娴说:“我报了你们的名子给他拆字。他说丁慧的‘慧’字上有双‘丰’,主丰衣足食,是富贵命;但是下半边‘心’上压‘山’,可能将来要受点气。好在山向朝左,不是正压;姓的又是‘丁’,谐音‘钉子’的‘钉’,本人性子硬,不是好欺负的,也不大要紧。”丁慧听得迷迷糊糊的,半天才说一句“这么惨啊!”冯涛安慰她说:“算着玩的。”丁慧说:“我宁可孙潜家穷些,也不想受窝囊气。”
章小娴说:“那人说‘冯’字右边是马,‘涛’字右边是‘寿’。‘寿’不是说你活得长,而是说你成功会比较晚,说明你这匹马不是一下子就跑起来的,要到中年才能展足飞奔。你姓名里有五滴水,跟你接近的人不能是命中犯水的。”冯涛一笑。
丁慧说:“你呢?”章小娴说:“我人在场,就不用拆字,是测我的生辰八字。他在电脑里一阵敲,怎么弄的我不晓得,不过他说我会有个好儿子。”说着笑了。另二人也笑。章小娴脸红红的,微笑着说:“最奇怪他最后不肯收钱,说‘本来要钱的,现在就不要了。’看来我将来嫁的人不简单。”冯涛、丁慧一起说她“不害臊”。
四
丁慧走后只回来过三次,除了最近这一次和孙潜赌气,另外两次都和章小娴有关。一回是为了章小娴的新婚大喜,一回是参加章小娴的葬礼。
章小娴是死在产房里的。她怀孕前医生就警告过她,说她体质极差,严重贫血,血压、心脏情况也不乐观,顶好是不要孩子。章小娴的父母,她丈夫,甚至她的公公婆婆都想通了,劝她说“哪怕去领养一个。”她却独排众议,固执己见,还私下里向冯涛说:“不是自己生的,总隔了一层。这些医生专门会吓唬人。现在医学发达得这样,最多剖腹产,哪里就出人命了?又不是骆驼祥子的时代了。”冯涛说:“可是……”章小娴打断他说:“我一想到抱着我的小孩亲亲他的小嫩脸,我就说不出的快活!”冯涛见她幸福得两眼放光,也就不好说什么了。章小娴反过来劝他说:“你别担心,‘坐月子’的时候我当心点就是了。人家说月子里不能多走路,不然脚后跟要疼;不能受凉,不然也是一辈子的病根。我都知道。”
在章小娴的灵堂前,“五虎将”的另外四人都来了。袁静脸色严肃,石磊神情哀戚,丁慧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冯涛照看着丁慧,仿佛连流泪也不会了似的。章小娴的丈夫满面泪痕,手上抱着“哇哇”啼叫的儿子。
过后不久,袁静同石磊确定了关系,再过一个月,冯涛只身去了省城。离开之后,除了难得的假期,实在很少回来。这次回来了,却发现连凭吊旧梦也做不到了——做梦也得有张床吧?
“先生,你还在这儿?”他刚来时遇见的,误以为他是订座的那位小姐叫了他一声。她从门里看了他几次,见他逗留不去,只在那边呆看喷泉,忍不住走过来提醒他一声。外面那么冷,真是个怪人。他脸上有种类似忧郁的东西却使她颇感同情。
冯涛一惊,这才蓦然醒觉已经过了三年,“清风雅叙”也已变成了“黄金城大酒店”。丁慧走了,却不是去嫁人,而是带着儿子,跟着丈夫回家去的。明天,他要去看一看章小娴的墓,就在郊外的公墓里。那是他每年回来必定要去的地方。
冯涛笑了笑说:“我以前是常来的。这喷泉倒还在这儿,可惜没有以前好看了。”那小姐说:“就是这点看头也不给人留下,明天就关了卸管子哪!”冯涛吃了一惊,说:“为什么?”那小姐说:“最近拆迁整顿,规划城区。喷泉靠近马路,路面一扩,就把它挤了。”她看他不吭声,就走回酒店门口,想了想,却没有进门。
冯涛把上衣的衣领竖起来,望着喷泉。那流动的水幕,像一幅模糊的屏幕,映出尘世的欢喜和悲苦。水柱欢快地喷溅着,细碎的水珠千点万点,飞上去又坠下来。冯涛忽然很想化身为一颗水珠,同许许多多伙伴兴奋地上升又迅速地跌回,再上,再下,周而复始,循环不休。只求共同品尝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一起经受升腾飞扬,苍凉坠落。怎么样都好,就是不能把他一个人撇在这世上。水珠折腾、跳跃,全不知来日大难,只在旦夕之间。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隔着大朵的水花,冯涛蓦然间听到了章小娴的咳嗽,甚至依稀看见了丁慧高挑的身形。他定了定神,不是幻觉,是真有人在那边咳着!他绕过喷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梦里。在梦里行走的感觉是像踩在云上,像垫着厚厚的棉花,走得吃力又恍惚,又有点朦朦胧胧的兴奋。等到看清了那是倚门而立的服务小姐,他胸口里不由得有什么东西沉了一沉,然而他还是顺着刚才那股情绪的惯性说了句:“这儿风大,快进去!”
小姐笑了笑说:“这两天有点感冒,也不是大病。谢谢你。”冯涛平静下来,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居然冒冒失失地关心一个不认识的人,而且是女人,脸上不禁发热。他说:“对不起,我……”一时不知要怎样措辞。这当中的事,又哪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好在那小姐善体人意,只微笑着说:“你叫我当心着凉,有什么好道歉的?你自己倒要注意,在风口里吹了好长时间了。”冯涛说:“是的,嗓子都有点痒了。我走了,再见。”
小姐踌躇片刻才说:“你等一下。”她进去了一会儿,出来时,手上拿着张图纸说:“这是我们‘黄金城大酒店’的宣传单,欢迎以后常来。”宣传单背面,记着她自己的手机号码,旁边两个字:“赵灵”。
冯涛略有点奇怪,想何必多此一举,自己看上去也不大可能再来做回头客的,但还是谢了她,把宣传单对折塞进上衣夹袋里。他掏出手机给余波发消息,他这时候急切地要跟她联系。他想同她聊聊天,逗逗嘴,听听她有时正经,有时调皮的话,那使他觉得温暖,觉得并不是一切美好都只存在于“过去时”。他愿意怀念,但不愿沉缅。他给她发了四个字:“非常想你。”开始用的是句号,后来又改成了惊叹号。
冯涛转身走向正门,没有再回顾喷泉。赵灵目送他踱出大门,走过街道,登上桥头。冯涛一路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摆弄手机。晚风吹动他的头发。“朱雀桥”的那一边,一轮斜阳就快要在鼎沸的市声中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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