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芯荧等人趁天涯得意忘形,从后墙小门退出,虽然先走了小半个时辰,奈何原东琳、小雪体力不继,跑到北固山下已是娇喘微微。梧桐、东篱的追兵愈逼愈近,前排军士狞恶的眼光都清晰可见。芯荧一咬牙,一手拉着原东琳,一手拉着小雪,展开身法,往北固山上疾攀。色鱼亦步亦趋,在后照应。下面一片呼啸:“上山了,上山了!”又听东篱大叫:“不得放箭,不要伤了大帅夫人!”这边四人一愣,才知所谓“大帅夫人”就是小雪。原东琳心念微动:天涯狼子野心,对小雪却似不是假意。
四人跑到后峰顶上,甘露寺前。小雪拼命拍门。那知客僧一开门,见是一大群兵士追杀几个锦衣男女,吓得“啪”的把门关上。小雪捶门怒道:“你这是佛家‘慈悲为怀’的道理吗?”那僧人在内颤声答道:“佛门广大,我这寺门却小;渡得众生,就渡不了我的肉身。”色鱼道:“甘露寺乃三国英雄聚集之地,你竟这般胆小怕死,也不怕辱没了先贤!”那僧人隔着门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小僧不敢标新立异,只愿和光同尘。”小雪还要再说,原东琳道:“不必啦,苦苦哀求,终无意趣。”她索性转身,望着逼近的梧桐、东篱等人。
色鱼道:“大公子何必苦苦相逼?”梧桐道:“凭你还不配跟我说话。”芯荧道:“大哥,你明知五弟为人,还要为虎作伥吗?”梧桐沉声道:“我并非帮他,而是为我母亲。”东篱道:“大公子别跟他多话,一剑斩了便是。”梧桐看了看他道:“先生是五弟密使,将梧桐玩弄于股掌之上,今日还是请先生教我一教,怎么斩,先斩谁?”东篱脸上一红,退开一步。
梧桐大踏步上前。芯荧、色鱼护着原东琳、小雪向后连退,退得几步,已到山崖边上。原东琳回头一望,崖下江水滔滔,目为之眩,她连忙转过头来不看。
芯荧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哥径可取我项上人头,只盼放东琳、小雪、鱼先生一条生路。”色鱼一笑道:“四公子说哪里话来?主辱臣死,您若就义,鱼某岂能独生?”芯荧敬佩感激,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捏住他双肩道:“好兄弟!”
原东琳瞧着二人,柔情无限。小雪含泪道:“小姐,你不会想殉情吧?你要是不活了,我也去死。”原东琳给她梳理秀发,道:“天涯对你乃是真心,你正可良言相劝,设法保全我大哥大嫂,保全大夫人,更劝他善待这一方的百姓。你是有用之躯,不比我们,如何能死?”
小雪噙着泪道:“他将来三妻四妾,我总会老,总会丑,他现在喜欢我,难保一世都不变心。”原东琳一怔,正要说话,小雪狠狠拭泪道:“小姐放心,我想通了。谁妨碍我我就除掉谁,谁跟我争风我就斗垮她们!还有木棉,诡计多端,把你逼入绝境,我也绝对不放过她!今日我知道我救不了你,他日我要所有人的好看!”
原东琳见她瞬息之间,心性大变,不由得惊怖,欲待开解两句,又不知说什么好。芯荧道:“小雪……”小雪退开几步,绕过梧桐剑锋,一路下山,竟不回头看上一眼。
小雪一离开,东篱大松了口气,催促道:“大公子,你还不动手?”几百名兵士也都蠢蠢欲动。
梧桐举起剑来,忽然向原东琳轻声道:“那日我们同游此山,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原东琳微一迟疑,梧桐续道:“既然小雪可护我母亲周全,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了。四弟水性极佳,带你跳入江中,尚有一线生机。”原东琳俏眼圆睁,尚未肯信,芯荧却立知其意,轻声道:“多谢大哥!”侧头向原东琳道:“你一向畏高,这次却不得不从高处跳下。老天当真爱开玩笑。”
原东琳回过神来,泪光莹莹,笑意盈盈:“那日在秋千架上我就说过,和你一起,是生是死我都无畏无惧。这是上天在成全我们,正该谢它,何怨之有?”芯荧一身蓝衣,笑容也如蓝天般明朗:“后来有一日在池塘里我吓跑了青蛙,这次不知要吓坏多少鱼虾。”原东琳一笑,泪水涔涔而下。临跳崖前,她转向梧桐,点点头儿,恩怨纠缠,万语千言,全融在三分凄楚,七分关切之中。
梧桐见了她这临别一瞥,只觉死亦无憾,当下提剑,作势欲劈,猛然间长剑向后一挥。身后东篱被他一剑穿胸,横尸当场,原、芯二人却从高崖上坠下。山风刮面如刀,峭壁疾掠如瀑,秀发飞扬,蓝衫飘荡,原东琳、芯荧紧紧相拥,迅即成了两个小黑点。
众兵丁陡见奇变,全都愣住了。梧桐飞跃而起,移形换位,占住下山通道,心中只想:东琳若侥幸未死,我多拖一刻她就多漂流一程,决不容鼠辈下山阻截。色鱼箭步跃到梧桐身边,想要开口,却终于只是向梧桐深深行礼。梧桐向他傲然一笑,他也报以一笑,数年来敌对的二人霎时惺惺相惜,如同毕生知己。
众兵士在梧桐积威之下,一时不敢上前。梧桐一夫当关,重剑当胸。
人丛中忽有人发一声喊,众人顿时潮水般一波一波冲了上去。梧桐、色鱼挥剑击刺,初时招式精奇,过后只是向四面八方乱砍。北固山上鸟兽惊走,人头乱滚,手脚齐飞。混战中,色鱼闷哼一声,重重倒下。梧桐眼角一扫,虎目含泪,一把剑却更舞得威风凛凛。眼前尸首越积越多,他身上伤口也是越战越多,新伤斩在旧伤之上,重重叠叠,也不知吃了多少刀剑,从里到外,皆被血汗浸透。他虽天赋神力,杀得四十余人之后也已体力不支,那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也已发钝。他大喝一声,众人惊惧住手。他从容将剑架于自己项上,从左至右,扫视群峰,默默想道:江山如画,我梧桐死在此处,也不枉了一世英豪。
小雪回到燕府,不去见天涯,却直奔木棉的居室。
柳北水守在门口,一见她,忙恭谨避让。小雪推门进去,未及开言,先吃了一惊。原来木棉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几个时辰不见,竟如老了二十岁。
小雪定了定神道:“给奶奶请安。”木棉喘息着道:“你这贱婢,是来看老身笑话的么?”
小雪道:“奶奶何必出口伤人,留一口元气多活几天不是更好?”
木棉厉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雪凑近一步道:“您听不清楚吗?也对,您老了,耳聋眼花,比不得从前。”提高了嗓子道:“我来是想告诉您,小姐和四公子虽然不在了,还有我和天涯伺候您。人奶、丹药是没得吃了,残茶冷饭倒有一碗。我舍不得您死,希望您长命百岁,这才能零零碎碎、细水长流地享儿孙的福。”
木棉怒极,双手推倒桌子,伏在床边,喘气不已。
小雪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回头我叫人满墙镶上明镜,让您无时无刻都瞧见您的老迈嘴脸。虽然您今天未必睡得着,小雪还是不打扰您休息,就此告退!”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三年后,云阳节度使文斌带领雷电二将卷土重来,一举击败燕天涯,夺了润州城。其时梧桐已死,芯荧下落不明,三大家将受柳北水排挤退隐。天涯虽工于心计,领兵作战却非其所长,自是敌不往文斌的虎狼之师。柳北水举旗投降,文斌说他背叛旧主,当堂砍了。天涯亦落得个终身幽禁。
那文斌不喜黄旗,攻陷润州后,亲自领人到城北三十里处找那做大旗的陶先生。
陶先生早已备好了五十面绿旗,文斌一说明来意,那大大小小的旗帜便现于眼前。文斌一怔,随即抚摸着一面旗子笑道:“先生竟知我喜爱绿色,未雨绸缪,佩服佩服。”即刻付了银子,命手下带走。陶先生笑道:“大帅来去匆匆,莫非身有要事?”文斌道:“要去祭扫一位故人。”他眼前闪过冰冰的如花容颜,暗想:“我为了大业,一生实是欠你良多!”一拱手,领着众人远去。
陶先生微笑目送。马蹄得得,尘沙飞扬。那和尚笑道:“大旗又换了颜色,又是这般兴兴轰轰的开场。”那儒生道:“只盼百姓少吃些苦头。”那西域胡人道:“都说西域乱,哪知中原更乱。”陶先生笑容收敛,缓缓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①。这一排绿旗,不知又能挂到几时?”
“咱们也走吧。”一名蓝衫男子携着爱妻之手叹道。
陶先生闻声注目,见那男子好生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陶先生正寻思间,那二人已自他身后悄悄退开,折而向北。那女子走了几步,回头凝望,星眸流转,似悲似喜。但见夕阳残照,归鸦阵阵,城楼的倒影像个跛足巨人,歪歪斜斜地铺开。城门上,大旗迎风卷得呼啦啦直响。
注①:“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几句话出自清代《桃花扇》,按说不会由唐代的人“提前”说出。但因切近题旨,仍然选用。《射雕英雄传》中宋代黄蓉也曾唱了元代的《山坡羊》,二者同为权宜之计。
二OO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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