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泼雷
毋庸置疑,我接受的是完全意义上的汉式教育:码方块字,讲一口字正腔圆普通话。但是我的原生家庭,的确是纯正朝鲜族。这和现如今的概念不大一样:大家都住几居室楼房,都是现代装修。
七八十年代的少民地区,许多方面尚保留了浓郁的民族特色。比如,就算是单位分的房子,依旧有朝汉两式。典型的朝鲜族居室是什么样子呢,进门有一块放置鞋的空地,然后直接脱鞋上炕,一种很低矮的炕。这种来自朝鲜半岛的居室样式,叫做火炕文化。与东北汉式火炕略有不同,后者要更高一些,且半炕半地。而且,灶台与炕之间,会有一墙之隔。
韩式火炕,会铺满全屋。炕的尽头靠近门的一侧,烧火的炉灶在深深的地下,用松树明子引火,烧柴及煤。灶台上,会有三个黑漆漆的锅,形状就像韩食馆盛拌饭的石锅,不过要硕大许多。其中一个,固定用来做饭,总会产生锅巴。我最喜欢将饭盛出后,趁热倒进水,滋拉一下,雾气缭绕中,锅巴松软下来,盛一小碗,米香浓浓的。
韩式火炕的室内布局,是与日式榻榻米结合在一起:中间会有若干拉门,将房子隔开几个单间。有人比较过榻榻米与韩式火炕的不同,前者是恒温,后者则是可冷可热的变温。于是推演到两种国民性格:日本人安静内敛,韩国人情绪起伏波动大。当然,仅仅是一说、一听、一笑。
在火炕文化上,更好玩的,是中韩的申遗之争。
火炕起源,历来众说纷纭,有说来自中国东北,有说来自朝鲜半岛。双方都能拿出很久远的考古论据来支撑,至今尚无定论。但是,由于一个常年活跃在中国高校的韩国教授---金俊峰,在发起成立国际炕学会后,促成了韩国对暖炕的世界文化遗产申请。
这同时引发中国炕王郭继业先生的遗憾:“你研究了40多年的炕,现在却成了韩国的。”妻子对他的“嘲讽”,曾让他一度很郁闷。但实则,这反映了大多数人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误解。申遗并非“抢注商标”,不具有排他性。同一个文化遗产,允许不同国家和民族的同时申请。比如,源自西域的“古典音乐”木卡姆,就有伊拉克和阿塞拜疆的申遗,而中国新疆的十二木卡姆也同样获得了通过。申遗仅仅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保护。
国人对韩国申遗的关注,始于2005年的端午祭。其后,网上又有一系列的“申遗”话题风波:
1、筷子申遗;
2、中医申遗;
3、活字印刷申遗;
4、曹操是韩国人;
5、汉字是韩国人发明的。
虽然,后来经过各方验证,甚至韩国驻华大使馆都出来辟谣,有的仅仅是一本医书/佛经的申遗,有的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以讹传讹。但网友们“全世界,不,全宇宙都是思密达”的调侃已深入人心。不过,从火炕申遗之争来看,文化部并未被韩国带节奏,始终秉持着对文化保护和传承的初心,以及泱泱大国的文化自信。
从历史上看,相邻的民族与国度,节日与习俗时有相互影响。比如日本冲绳岛民,大都中国福建人后裔;像我的先祖,却是来自河南的大唐官员,出使到日本遇风暴流落到半岛,此后定居下来,开枝散叶,终成一大姓氏宗族。在国界线不那么鲜明的古代,类似的情形应该很多。那么,保留原有的节日习俗,又有什么不可以。延续了几百几千年的节日习俗,想要对传统文化的保护而申遗,又有什么不可以。
中华几千年文明,对周边邻国的文化辐射更是显而易见。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不同民族保留了不同部分,并且本土化改良,因而呈现出了不同特色。比如,韩国江陵端午祭,在申遗时就说明源自中国,但现如今,更多侧重祭祀山神和祈福,以载歌载舞和娱乐狂欢的方式:摔跤,跷跷板,和荡秋千。不似中国端午的标配是赛龙舟、屈原和粽子。
《春香传》里,李梦龙与春香的初遇,就是对秋千上翩翩起舞的美娇娘一见钟情。我小时候的生活区域,秋千和跷跷板随处可见,是跳得很高、荡得很远的惊险与刺激的游戏,也几乎是所有重大节日的固定节目。平时,男孩子们热衷踢足球,女生则喜欢打排球。我的发球和接球向来少有失误,自认敏高体质,并怀疑这是骨子里自带的民族基因。
当然,我们也跳皮筋,玩格子房。而这些年代游戏,被时代的滚滚车轮遗失在岁月里。不论朝汉。但是,自然而然的湮没只余怅惘,试图强制更改习俗往往令人愤懑。如美国西进运动中,对保留地印第安人的驯化:你们要放弃自己的生活方式,只准说英语。。。
在祭祖的节日上,朝汉略有不同。汉族最重要的扫墓日是清明节。我先生是汉族,随同前往,除了摆上祭品,还要烧纸钱,并念叨几声:给你送钱来啦,在那边好好的,不要惦记这里。隐约流露出对亡魂敬而远之的惧怕心理,不知是不是受诸如《聊斋》鬼故事的负面影响。
朝鲜族的扫墓日是中秋节。在墓前摆满了祭品,仪式后,大家说说笑笑,甚至和先人开着玩笑一起吃掉,饮酒,唱歌,跳舞,类似秋游。对逝去的亲人,好像忘却生死形式,要更亲近一些。当然,近几年去公墓,发现受韩/欧美国家影响,许多人只是在墓前献束花。移风易俗、从简的风尚是趋势,去除繁琐和落后同时,也会觉得某种缺失。
自古难两全。
中国的朝鲜族作为半岛移民后裔,在保留自身民族传统同时,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份子更多吸纳汉民族的诸多习俗。而春节,无疑是整个中华民族最重要的节日了:亲情,团聚,祈福是永恒的主题。
朝汉略有小小不同:
汉族年夜饭的主食是饺子;
朝鲜族的主食是打糕;
汉族打麻将守岁;
朝鲜族玩画图(一种桥牌)。
其他,诸如扫尘,守岁,拜年,都是一样一样的。
前几天我妈过生日,几个叔辈的亲戚同坐一席,回忆起几十年前在我爷爷家过年的情景。一大家族的人,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孩子们一桌,勉强能坐下。行酒令,唱歌,跳舞,熙熙攘攘,热气腾腾。现如今,大叔叔,二叔二婶,小姨夫都已故去。还有我妹。能凑一桌,已很勉强。
这似乎是人生的一个宿命。倘若你走的足够久足够远,就要接受不停失去,越来越孤单的事实。不过,也有一些至爱亲朋,虽非血亲,经年不离不弃的相伴,可以请进生命里,温暖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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