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周日,下班后我和李生去夜市逛了一会儿。夜市在城西,我没去过,其实也没什么可逛的,有小吃,也有便宜衣服和生活用品,杂七杂八的。李生说那里很热闹,什么都有。我们在一个小吃摊找到一张空桌,坐了半个小时,每人喝了一瓶啤酒,要了一碟盐水花生。
我准备回去的时候,李生说他家里最近老鼠成灾,想买几块粘鼠板。我不知道什么是粘鼠板,就跟着他又走了一会。终于在一个专卖日用杂货的地方找到了。那东西是方形的,像大开版的儿童图画书,两块硬纸板合在一起,打开,里面涂了一层胶。我说,这东西没用,老鼠那么狡猾,会跑到这上面被粘住?李生说,一看你就不懂了。
我回到住处的时候,房东大妈和几个老邻居在院子里聊天,见我回来,说,哟,小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说,去城西夜市了。
“我跟你说,”她指着对面的一个年轻女人,“这是新来的,也住二楼。你该叫张姐,多关照。”
我把自行车推到里面,停好。
门口的灯光很亮,那个女人站在灯光的阴影里,看不清模样,能看到她穿了一身浅色连衣裙,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姑娘,两只羊角辫儿朝天竖着。
我没想说什么,事情太突然。另外,二楼一直很安静,突然来了一家人,我怕晚上吵,尤其还有一个孩子。我晚上睡得晚,要看几页书,有时也写几个字。当然房东这样说,我只好回应,不紧不慢地说,“大妈放心,互相关照。”
小姑娘说,“谢谢叔叔。”
我觉得脸热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睡得早,没看几页书就睡着了,可能逛夜市累了。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忘了二楼新来了一家人,穿着短裤就出了门,准备去洗手间。二楼有四个房间,我旁边的那间住着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秃顶,老相,只知道姓刘,不知道干什么的,经常不在家。另两间一直空着。我打开门刚走出两步,忽然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才想起斜对门的那一间刚住了人。
退回房间,轻轻关上门,我感到胃里不舒服。
到了公司,我跟李生说,我们二楼新搬来一家,这下热闹了。他问我是怎样的一家,我说只看到母女俩,具体还不太了解,不太吵就行了,不然我还要搬家。
李生结婚不到一年,每天都很高兴的样子。他说,你再搬就搬到我那里,我跟房东说下,说不定给你一个大间儿,我那儿的人都很安静。我说得了吧,城西太远。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说,你昨天说那个粘鼠板没用,你猜猜,昨天晚上粘到几只?
我很讨厌老鼠,正在吃饭的时候说老鼠,更教人讨厌,我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他没理我,边吃炒面边说,这么大两只,奶奶的。他把筷子张开,比划了一下。
我胃里一紧。
我不是天生怕老鼠。我上小学的时候还捉过老鼠。捉住了扔到水塘里,看着它拼命往岸上游,刚要上岸,再用棍子挑起来扔到水更深的地方。老鼠的生命力很顽强,有时候怎么都淹不死,只好拣石头往水里打。
后来,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家里出了一件事,父亲死了。有一天,我独自在家,安静地坐在父亲的书房里,心里没有任何感觉,仿佛那里是个曾经的展览馆。我听到书柜底下有动静,我猜是老鼠。父亲以前也说过有老鼠,母亲极力要除掉它们,父亲说,鼠有鼠命。我把门关好,屋里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下,拿了扫把去柜子底下赶它出来。总之,我最终一脚把它踩住,它的头露着,吱吱地狂叫。可能我太用力了,没一会它就死了,死得很难看。我跑到洗手间吐了。
我没再吃那碗面。放下筷子,努力不去想老鼠被粘住、拼命挣扎、越挣扎粘得越紧的画面。越不想,脑子里越是这样,我非常生气地看了李生一眼,离开了小吃店。
晚上回来进院的时候,小姑娘在玩跳绳。看样子玩了有一会儿,脸上都是汗。见我推着自行车进来,她大声说,叔叔好。我笑着回她,你好。
“我叫小豆子。”她停下来认真地跟我说。
“你叫小豆子!真好听。”我说。
她又开始跳,一边跳一边自己查数。小孩子真是精力旺盛,大热的天儿。
我上到二楼的时候,新来的张姐正要下楼,见到我,笑着脸说,回来了。那样子像我是她的老朋友或者家人。她的脸上有一样叫人无法拒绝的表情,说不上来是什么样儿,总之看到了,心里的防线就没有了。我笑着说,刚回来。她小声说,楼上的马桶是不是有问题,水量太小了。
“是吗?”我惊讶地说。
“我没好意思问房东。”她还是笑着,站在楼梯口那里看着我。
我心里有一丝不舒服。
“我一会儿看下。”我说完就回房间了。
那天晚上,我没翻几页书,更没写日记。心里除了老鼠被粘鼠板粘住吱吱叫的画面,就是马桶终于坏掉脏水满地的画面。我想这下完了,好日子到头儿了。
出乎我的意料,这对母女晚上很安静,几乎没有声音。我平时下班回来,总要五点以后。我天天看到小豆子独自在院子里玩,张姐是否在家,我不清楚,可能在房间里,也可能还没下班,房间的门一直关着。
一天下午,公司没什么事,我提前回来了。刚进院,就看见小豆子在那棵无花果树下的桌子上玩塑料积木。天还很早,不到四点钟。
“叔叔好。”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大声说。
“小豆子,你今天没上学?”
“我不上学。”她又开始摆弄玩具。
“怎么不上学?你几岁了?”
“我四岁半了。”她说着,放下玩具,伸出四个指头,看着自己举在空中的指头,又说,“妈妈说我再过生日就是五岁了。”
“小朋友都要上学的呀?”
“妈妈说我现在不用上学。”她扬起脸看着我。
这时,房东大妈从房间里出来,说,
“又提前回来了!你这工作真好。”
“今天没什么事。”我说,“这孩子怎么不去幼儿园?”
“她妈妈正在联系,听说附近这个不收,满了,也是太贵。这孩子,叫她进屋看电视,她说不好看,就喜欢自己玩。”
“妈妈说,我已经是大人了,大人不能总看电视。”小豆子说着,手里摆弄着玩具。
“哟,你都是大人了,奶奶跟你说,你长大了要多挣钱,你看你妈妈多辛苦。”大妈坐下来说。
“我都跟妈妈说了,长大了我挣钱,供妈妈上学。”
“小豆子真乖!”大妈摸了摸小豆子的脑袋。
“她妈妈做什么的?”我问。
“好像在化工厂当临时工。”
“哦?哪儿的人?”
“身份证上是江北的。”
“江北的条件都应该挺好啊。”
“闹离婚。婆家想要个男孩儿,她不愿意。娘家也闹翻了。”
“这……”
“这都什么时代了。我就跟我儿子说,要生就生个闺女,知道心疼人。估计那男的不是本地的。我就没听说谁家为生儿子闹离婚的。”大妈说着,又摸了一下小豆子的脑袋。
我不知道小豆子能否听懂我们的对话。她一直在专心摆弄那一堆塑料积木,看样子是想搭成一个小房子。
晚上九点钟,我正躺在床上翻书,忽然听到张姐的房间传来一声尖叫。我的心砰砰地跳。刚要穿衣服起来看看,房东大妈急匆匆跑上楼,问,
“怎么了这是?”
“奶奶,这里有老鼠。”小豆子说。
听声音,小豆子好像第一次见到老鼠,并不害怕。
“你看你,还没有孩子胆子大。”大妈说张姐,“明天我去买点老鼠药。”
我忽然想起那天李生买的粘鼠板来,我不知道李生说的粘住了两只老鼠的事到底真假。我躺在床上没有动,如果大妈过来敲门,我就要穿上衣服起来。
过了一会,大妈从张姐的房间里出来,温暖地跟小豆子说了几句话,下楼去了。
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也没见过老鼠,她搬来不到一个月,老鼠就找上门来。我听到老鼠两个字,心里就不舒服。
我已经快三十了,离我踩死老鼠那一天,至少有十几年了。那个恶心的画面虽然早已模糊,但还没有完全清除掉。我觉得自己越活胆子越小。如果细算的话,胆子变小,大约就是从我踩死老鼠那一天开始的。那时我父亲刚死不到一个月,家庭突遭变故,教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当然,母亲受的打击最大,精神几近失常。我呢,原本第二年上高三考大学。我是农民的孩子,不考大学,将来怎么办呢?可是父亲死了,考大学的想法自然就没有了。
之后的一些天,我的工作突然忙起来,早出晚归,几乎没再见到小豆子。桌子上落了几片无花果树的黄叶子。
这期间,我隔壁的老刘回来一次,是有一天晚上我回来时,看见他的房间里有亮光,我并没有进去打招呼。我和他不熟。第二天晚上回来时并未见他,可能又走了。
中秋节之前半个月,老刘又回来了。那天我回来刚进院儿,就看到大妈和老刘坐在桌子旁喝茶。我无意和老刘打招呼,可是不说什么也不好。于是我说,刘总回来了?
老刘显得非常高兴,又要显出一点不好意思,说,
“哈哈哈,小方回来了,千万别叫刘总,咱就是个穷要饭的。哈哈哈,来坐坐,喝杯水。”
“不客气,不客气。大妈,最近没见小豆子呢?”
“孩子去她大姨家了,这个幼儿园还是不收。”
“怎么不收?”老刘问。
“还能怎么不收,满员了,另外也太贵,一学期差不多三千了。”大妈说。
“哪一家呀?”老刘问。
“就是前面那家呀!再远就是市政那家了,倒是便宜,可她是江北的户口。”
“园长是谁呀?”
“还能是谁?张丽华啊,三院的副院长,别人谁开得起幼儿园。”
“前面这个幼儿园是张丽华开的?”
“你认识?”
“认——识。”
“那你给说说,孩子都快五岁了。”大妈往前凑了一下说。
“谁的孩子?”老刘问。
“你刚才听什么了!楼上新来的。我看挺可怜的。”
“噢。”老刘没再说什么,端起茶杯,慢慢地吸了一口。
“你要真能行,可是做了件好事。”大妈说。
我坐在旁边,心想,这怎么可能。我虽然对老刘不熟,但从他刚才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不愿管这事。这年月!
“张丽华我倒是熟,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帮这个忙。”老刘放下杯子,看着我说。
“刘总又谦虚。”我笑着说。
“来,老弟,喝水。”老刘说。
“那我就试一下,我这人,你知道的,从来不求人。”老刘对大妈说。
“那我现在就给小张打电话。”大妈说着就要去拿手机。
“别呀,万一不成呢!”
“怎么不成,你说肯定成。”大妈说着就进屋了。
“这老太太。”老刘笑着说。
后来老刘是怎么跟那个园长说的,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小豆子就回来了。小豆子一回来,这院子里每天都有几分快乐,老刘对凡事也显得更加热情,他又没什么具体的工作,所以小豆子妈妈倒班不在家的时候,他经常牵着小豆去上学,晚上又把小豆子领回来。幼儿园离我们院儿不远,出了门右拐,沿着车来车往的大马路直走两百米就到了。
还没到中秋节,天气突然冷起来,过了中秋节没几天就要国庆节了。我每天回来都能看到小豆子跟老刘在院子里玩,有时大妈也在。三个人就像爷爷奶奶和小孙女儿,其乐融融的。我很少见到张姐在家,听大妈说,张姐的工作是三班倒,好像是给生产线上的白灰袋子封口。这种工作,想想都可怕。
老刘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在二楼的角落里放了几块粘鼠板,还有几个门口。大妈跟我说,小豆子那天很认真地跟她刘伯伯讲,伯伯,我家里有老鼠,都有这么大,把妈妈都吓坏了。她伯伯就带着她去买了几个粘鼠板回来。大妈说这件事时,就像小豆子是她的孙女儿一样。我说那东西可能有用,大妈说,老刘讲现在的老鼠就怕粘鼠板,药不行,只要放那儿,老鼠没跑儿。
中秋节前一天晚,大约十点多,我还没有睡。听到外面的大门被敲得震天响。我们这个院子几乎没什么外来人,平时关上门,安静得就像一潭水。房东就是一个老太太,快六十了,老伴去世早。儿子成家没几年,做生意的,忙,很少来。大半夜的有人这么大声儿敲门还是头一次。我支着耳朵听着,没一会,大妈在楼下喊着来了来了,大门开了,进了几个人,吵着要找老刘。可是老刘不在,几个人在院子里与大妈说了几句话,有人要上楼看,大妈拦着说楼上有孩子睡觉,说没在就没在,我一个老太太还能骗你们吗?再说他有三四天没回来了,常年这样。要不过几天你们再来吧。
几个人终于走了。我的心一直跳个不停,想起身下楼看看怎么回事,或者站起来从窗户往下看看,又不敢。听他们说话,好像是本地人。小豆子大约睡得实,没有醒,她们娘俩的房间里一直很安静。大妈关上大门后,张姐推开房间的门,走到二楼的楼梯口问大妈怎么回事。大妈安慰了她几句就进去了。
我隐约觉得老刘在外面有事。老刘是外地人,大妈说他在这里有几年了,最近一年好像混得不错,只是经常不在家。
四下里再次安静下来后,我竟没有困意,但也不想再看书了。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透不过气来。我记得我父亲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睡觉时经常这样,梦中被憋醒,再也睡不着。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那一阵急促响亮的敲门声把这里的一切打破了,好像一时很难平复。我又想到那些角落里和门口的粘鼠板,它们静静地在那里守着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老鼠。我竟忽然为自己担心,怕自己哪天不小心踩到。我起床,小声地把门口的粘鼠板收进来,推进床底最深的地方。
中秋节下午四点多,老刘回来了,是和张姐一起回来的,小豆子牵着他的手。张姐手里拎了好些菜和水果。张姐独自上楼了,见我的门开着,走到门口说,小方在家吧?
我说,在家,张姐什么事?
张姐说,在家就好,省得打你电话,我买了点菜,今天请你们吃顿饭,感谢感谢你们。
我说,张姐你太客气了。
我出门跟她又说了几句。我回屋再次走到窗前,看到小豆子和老刘在无花果树下的桌子上玩跳棋。
傍晚,太阳还没有下去,晚霞把窗玻璃染成了桔黄色。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看到夕阳的颜色。真的很漂亮。
那张不大的八仙桌上摆满了菜和水果,有青炒莴笋,狮子头,青蒸鱼等等,多数是肉菜。张姐一边往桌子上摆菜一边说,前次听大妈说爱吃狮子头,不知道我做的合不合大妈的口味。大妈正和老刘在桌旁闲聊,说,我就随口说了一句,看你还记着,看来还是闺女好啊。我那儿子半辈子不来一次,今儿个中秋节,就来一个电话。
“是不是啊,还是闺女好,”大妈说着就把小豆子搂在怀里亲了一下。
我们四个加一个孩子,就像一家人,我们都是普通人。大妈虽然不到六十岁,但看着年岁有点大,鬓角都白了,可能守寡多年,独自拉扯儿子吃了不少苦。她坐在桌旁略有几分拘谨。当张姐把狮子头切开,亲自递到她碗里表达谢意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泪花。
老刘喝白酒,我喝啤酒,大妈和张姐喝果汁,孩子喝旺仔。小豆子十分开心,像模像样地给每个人敬酒,看着你喝完了,还要看看你是不是没喝干净,逗得大妈笑得合不上嘴。
大家正乐着,老刘的手机响了。
手机响了几声断了。我们继续聊天吃饭,小豆子不老实,一会跑这里,一会跑那里。张姐说,原来这孩子特别蔫儿,自从来了这院儿,话多,也愿意玩,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刘伸手把孩子搂在怀里,说,小豆子嘛,就是要蹦来蹦去的嘛,是不是啊小豆子?
老刘的手机又响了,小豆子说,伯伯,手机又响了。
老刘放开孩子,说,谁呀这是,这么不开眼,我看下。
老刘接了电话,应了几声,刚刚还红润的脸顿时变成了硬猪肝。老刘举着电话听了好一会,站起来,走了几步,背对着我们说:
“事情一码过一码,当初讲好的价钱,再说黑纸白字在那儿写着……我卖多少是我的事,你要这么讲,那以后你不要再找我,你找王老大去……我老刘好歹在三院,也别说在三院,就这几家医院,也算个有脸面的人。再说,搁这地方也就是我老刘给你这个价……谁?王老大给你这个价吗?……好,就这,我这忙着呢。”
老刘的脸回转过来时,又是刚才红润发光的样子了。
我们继续吃饭,话题慢慢地转到小豆子身上了。大妈为张姐不平,说:
“要不给我当孙女儿得了,这么小就这么懂事。小豆子,以后就在奶奶家住,再也不走了,好不好?”
“好,”小豆子说,“还有妈妈伯伯叔叔,都不走了。”
“好好,都不走了。”大妈接着对我们说,“其实啊。这都是命,人走到哪一步,谁清楚?没人清楚。小张,你也别有太多负担,只要这院儿不拆,就在这里住着,大妈也不差你们娘俩,你们来,我也图个乐,有难处就跟大妈讲,我解决不了的,我们还可以找别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开开心心的把小豆子带好,这也是你的一份福报。”
这话出乎我的意料,我印象里大妈就是个普通村妇,守着城中村的这栋破旧小二楼,多年守寡使她与外面的世界渐行渐远。
老刘放下酒杯说:“今天我也挺高兴,在这院儿里住了有差不多三年整了。以前我也是没什么收入,高不成低不就,老婆也跑了,我现在学会怎么混了,收入也高了。也不是我今天喝得多,这一年我少说也攒了一栋楼,钱这东西,够花就行,年底我就打算回老家养老。我也非常感谢大妈,不,我还是该叫大姐,叫大妈都叫老了,感谢大姐对我的关照,大姐人是真好……”
大妈连忙摆手,又端起杯子迎上去说:“这是哪儿的话。”
老刘又对张姐说:“要是你们娘俩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提,别的不说,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在三院说话管用,张丽华欠我人情。”
“怎么?”大妈说,“张丽华欠你的?”
“大姐,这就说来话长了。”老刘说。
老刘的手机又响起来。老刘看了下手机,脸色微微变了,想接又不想接的。
大妈说,谁呀?有电话就接呀。
老刘接了电话,刚才的笑容已经没有了。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说:
“我老刘是欠钱的人吗?我说给就一定会给,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嘛,是不是!……你先别说这个,你自己说,我什么时候欠过?这次是三院没给我钱……对嘛,是没给,张院长出差去美国了,我去哪儿找她……她什么时候出差什么时候回来,我怎么知道!……你急,我还急呢,这马上国庆节了,我一分没拿到……王老大拿到了?你听他胡说……三院会差这点钱?我保证她一回来,也就国庆节之前,啊,全款付清,这是你们用血换的钱,我不会欠,放心,啊,放心。”
“什么事啊?怎么还用血换的钱?”大妈有些疑惑地问。
“也没什么事,实话跟你们说吧,我在外面收血卖,也卖给医院。血库那头供不上,病人家属找到我,我就当个中间人,赚点差价。干这个有好几伙人呢。”老刘说话时显得没什么底气。
“那不是不让私下买卖了吗?”大妈问。
“不私下怎么办?一边等着血救命,一边穷得揭不开锅。”
“噢,那可得小心点。”大妈说。
“没事儿!这事你知我知,民不举官不纠。没事儿。”老刘自信地说。
小豆子一直依在张姐怀里,听着老刘和大妈说话。小豆子转身扬起脸小声问张姐:
“妈妈,收血卖是什么呀?”
“你还小,长大了就懂了。”张姐哄着她,然后对我们说,“要说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小豆子天生熊猫血,一岁多的时候得病高烧不退,血小板几乎没了,要不是在外面买的熊猫血,哪有今天。那时候她奶奶就说,再不生一个,这孩子说不定哪天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咋办。当然我知道这是借口。”
“小豆子是什么血型?”老刘问。
“是什么阴性什么的,记不清了,我楼上专门记着,反正那次医院根本没这血,四处找不到,后来她姥爷打听有卖的,也正好有个卖血的能配上,当然钱是花了不少。”
“那可得注意,可不敢有个头疼脑热的。”大妈说。
“这么巧!我也是熊猫血。我当初干这行就是因为这个。是前几年的事儿,工地有个人受伤大出血,一院救不了,送到三院,三院一查是熊猫血,也是四处找不到。我那时给住院处的送盒饭,听家属说买不到,我就问我能不能卖,人家说要熊猫血,还要相配。我说我去试下,不行就当检查了,行了最好。其实我是奔着钱去的,人家说,要行,两百西最少给一千。我后来真就给他配上了,要不是我那时身体太弱,我就卖他万儿八千的。这来钱多快!我送盒饭累死累活一个月最多两千,还要看人脸色。我现在组织的这些人,要什么血有什么血,随叫随到,我出的价最高,也因为这我才和张丽华熟悉。王老大他们都是后来的,和张丽华关系不如我。”
“噢,原来这么回事。大刘,你还有这本事。”大妈说。
“这叫什么本事!这社会,有买就有卖,就看值不值钱。当然我们这行也是在地下。所以我说小张,你别担心,当然我不是咒小豆子有什么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成,我不要你的钱,我知道什么钱能赚什么钱不能赚。”
“看你说的。”张姐没说下去,搂了小豆子一下。
“这怎么就聊到这儿了,来,快吃,菜都凉了。”大妈说。
我一直听着他们说,不知不觉,自己也喝多了,我本来没多少酒力。我想起上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献血,我有个同学叫傻小子。那次,本来每人献两百毫升,护士见他是熊猫血,就劝他献五百,但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护士对他几乎甜言蜜语,又不讲熊猫血到底怎么回事,只说你要献五百,你的血与别人不一样,护士还当面打电话向医院领导汇报,弄得傻小子当了真,说他为医疗事业做了巨大贡献,回头学校会有特别奖励,等等吧。后来知道真相,气得要死,说是要死,也就是快活快活嘴巴。
节后上班,我把老刘当血头的事跟李生讲,李生说,你不知道?你还当新闻,这都是历史了。李生说,我们房东的儿媳去年生孩子大出血,就是普通血型,输血都输不上,还是外面买的高价血。我说,太夸张了吧,他说,有什么夸张的,你还粘鼠板都不认得,那才夸张。
说到粘鼠板,我又想到那天他在吃午饭时向我描述的事,我感到胃里不舒服。回到住处,看到张姐门口的粘鼠板,心里又一紧。不知道是老鼠太狡猾还是原本就没有老鼠,老刘放的那些粘鼠板没有粘到一只老鼠,张姐门口的那块粘鼠板上慢慢地落了灰,我开始担心它失去粘性。
国庆节前一天晚上八点钟左右,老刘的手机响了。我在隔壁听到他接电话,然后急冲冲地出了门。我听到他打开大门的声音,我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大门关上时有一阵回声,这回声在院子里荡了好一会。
老刘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后半夜。国庆节我去加班,走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老刘的房门没关严,他应该还在睡觉。小豆子独自在院子里玩,我看她蹲在无花果树下,拣那些黄色的叶子。我推着自行车走到大门口,小豆子跟我说,叔叔再见。
张姐可能又是小白班,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大妈此时应该没在家,去晨练了。大妈多年的习惯就是早上去北山公园锻炼两个小时,一般五六点钟走,八九点钟才回来。说是锻炼,其实是和那些老邻居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绕着公园走两圈。
我走出大门,想起来老刘还在睡觉。我跟小豆子说,
“小豆子,在家里自己玩啊,奶奶一会儿就回来了。我把大门锁上,一会奶奶回来了,她有钥匙,好不好?要是有人来敲门,你就上楼去喊刘伯伯,好不好?”
小豆子说:“好。”
我在公司里一直忙到下午两点钟,刚要去吃饭就接到大妈的电话。大妈带着哭腔说小豆子被车撞了,现在三院抢救,可是找不到老刘,老刘的手机关机了。大妈问我还有没有办法联系他。
我完全不知所措,想安慰她几句,叫她别慌,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讲。我突然想到李生说过,他房东的儿媳生孩子时大出血,也是找的血头。
李生正在装车,我喊他进来,他抹了抹脸上的汗,问我什么事?
“你有没有你房东电话,我有急事,问他能不能找到老刘,那个血头。”
“找他干什么?”
“小豆子出事了,联系不上老刘。”
“医院又没血?”
“我不知道啊。先看看能不能联系上。”
“我房东怎么会认识他?”
“先问下再说。”我说,“那些血头们说不定互相认识。”
“我问下。”
李生给房东打电话。
电话挂断后,李生说,要等,他要回家去翻翻电话本。
我打车赶到三院,三院很大,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大妈。她几乎瘫坐在急诊室外面的休息椅上。
见到我,大妈说:“你可来了。”
“小豆子呢?”
“还在里面。”
“怎么就出事了?”
“都怪我一时糊涂,没把大门关好。我回来见大门锁着,就知道大刘有事先走了,又把孩子一个人锁院儿了。我进去,小豆子自己在玩,我也没注意,就进屋做饭,没一会,我听到外面来一个卖糖葫芦的,你说这还挺热的天卖什么糖葫芦。我在屋里听到大门开了,就想这孩子是不是出去了,刚才忘了关门,我赶紧把火关住出去找,前后就不到两分钟的功夫。小汽车为了躲沙土车,没看到孩子。”
“伤得怎么样?”
“血葫芦似的。”
“张姐呢?”
“电话一直没人接。”大妈的脸上都是汗。
“我再试下。”我又给张姐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我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我都跟大夫说了,这孩子是熊猫血,大夫啥也没说。”大妈说。
“别急,都到医院了,我们急也没用。”
“大刘也联系不上,平时一打电话就能找到。”
这时李生来电话,说老刘找到了,出事了,人在二院呢。
“他怎么又出事了?”我说。
“王老大说的,”李生说,“房东把号码给我,我打过去一问是姓王,那就肯定是王老大,他说老刘在二院呢,被人打了,正抢救呢。”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我努力镇静下来,问李生:
“他怎么被人打了?”
“我也没有听得太明白,”李生说,“王老大说的老刘手下有个人昨晚抽血时休克,当时救过来了,可是回家睡觉后早上就没醒过来……”
大夫从急诊室出来,问谁是孩子家属,我赶紧上前说,我们都是,大夫说孩子要手术,谁来签字交钱。我说我们不是家属,大夫说,刚才你说是,怎么又不是。我说我们只是一个院儿里住着,孩子妈妈正在上班,现在联系不上。
“那快点联系呀,”大夫说,“刚才你说这孩子是熊猫血?”
“是啊。”大妈说。
“再打。”大夫说,“快点联系孩子家属。过来交钱手术,还要输血,晚了来不及了。”
大妈一听,又瘫坐在地上,那样子想哭,又没力哭出来,像背过气了。我拉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可是怎么也拉不动。
这时张姐的电话打来了,我不知道接了怎么说,问大妈怎么说才好。
“什么怎么说,快说。”大妈说着一把夺过电话。
“小张快来……啊……孩子出事了,在三院,快来啊。”大妈带着哭腔说。
“家属来了没有?”大夫又出来问。
“正在路上。”我说。
“快点。”大夫说。
“你们不能先抢救?没钱就不救人了?”大妈突然喊着。
“这是医院,医院有医院的规定。”大夫说。
“什么规定也得先救人啊。”
大夫一转身进去了,几个白大褂呼拉拉地推着轮床进了手术室。过了一会又出来,说:
“医院这边没有这种血,要向血库调。最少也得四个小时,你们有没有办法?”
“我们有什么办法?你是大夫,你都没办法,我们有什么办法?”大妈说。
我想到王老大,从李生那里要了王老大的电话,问:
“你好王老板,我和老刘是朋友,我现在三院,有个孩子需要熊猫血,你
能不能帮帮忙,确实急。”
“这个呀,要是平常我好办。可是这大过节的,我下面那个人回老家了,找到人也来不及了?”
大妈见我温言软语地对着电话讲,把电话抢过去说:
“王老板,王老板,我老太婆给您跪下了,您神通广大,想想办法,晚了真就来不及了。看在老刘的份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
“那好,那好,那好,谢谢,谢谢,我们等您信儿。”
老刘死了,死在了手术台上。那些家属下手太狠,老刘的脑袋被打开了花。我记得老刘说过,那些卖血的家属对老刘很好,像对恩人一样。现在他死了,就死在那些对他感恩戴德的人手里。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张姐终于赶到医院,大妈突然给她跪下,哭喊着说自己没看住孩子。张姐要冲进手术室,被人拦住。张姐反而没有特别激动,只是脸色很难看,我和她费了好劲儿才把大妈扶到椅子上坐下。大妈攒了一下午的劲,都用在了哭上。我们周围聚了很多人。
王血头在张姐到了之后没几分钟,就领来一个又瘦又干的人,说他也是熊猫血。
医院还是先给孩子做了手术。到了晚上,小豆子的爸爸赶到医院,大骂了一顿张姐,又伸手打,医院的保安把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架出去后,张姐坐在椅子上嘤嘤地哭。张姐的姐姐和爸爸也赶来了。
小豆子活过来了,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出事后的第三天,我曾去过医院,只是隔着重症监护室的门玻璃看了一下。
那个大院儿里只剩下了我和大妈两个人。我很长时间也没有在院子里遇到她,我想,她不再去晨练,只是呆在屋子里吧。
当外面拆迁建楼的沙土车一辆接一辆地从门前轰轰隆隆驶过的时候,我决定离开那个住了一年多的院子,搬到别的地方去。
我打扫房间的时候,扫把被床下的粘鼠板粘住了,我把它拖出来,用力把它从扫把上揭掉。这东西真厉害。我忽然想起李生的话,他说,这东西的厉害之处在于,只要你把它放在那儿,老鼠的命运就身不由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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