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1-11-14 19:39 编辑
房子是通过一个朋友租的,而且是和别人合租。
房子不大,一进门是个小方厅。方厅很小,也就几平米。小方厅的左右各有一间卧房,他们租的是右边那间,也是没得选择,朝东的那间早有人租了,是一对中年夫妻。他第一次见到那位中年女人时感觉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后来他知道她得了一种病,面瘫。
女友关上房间的门就把他抱住,“终于等到你来了。”
方明坐了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里,太累了,还不想说什么。朝西的窗玻璃被夕阳蒙上一层淡淡的黄,阳光暖暖的。
房间里除了一架实木立柜,只有一张铁架床。立柜很大,几乎占了一面墙,门都上了锁。床还算结实,一坐上就嘎吱嘎吱响。这就是他们新生活的全部。
简单吃过晚饭,他合衣躺在床上本想休息一会,没想到很快睡着了。他梦到还在火车上,几乎锈死的车窗终于被人摇下来。车厢里是昏昏欲睡的疲惫人群,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夜,只有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才使他明白他终于还是要进城。他曾为这个选择犹豫了很久。
一阵朦胧的喘息声将他从梦里拖出来,那声音很遥远,又近在耳边——在秋末冬初的清早。他确定声音来自隔壁房间的时候,女友也醒了,天刚亮。
“我们换个房子吧,这个太小了。”他说。
“你有钱换吗?”
他确实没钱。他毕业后在遥远偏僻的一家科研单位工作了几年之后才发现一无所获,前途渺茫,更没有钱。没有钱,一切都白费力气。女友在信上说,“你来吧,如果你爱我。”这是不用想也能回答的问题。
他买早餐的时候把能买到的报纸都买了。回到住处,他一边吃早餐一边把那些密密麻麻的招聘广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直到确定那些工作与他无缘时才用钢笔一个一个划掉。那是一只黑色的英雄钢笔,是他毕业时老恩师送给他的。可是现在,经过几年努力之后他放弃了恩师许给他的未来,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寻找新的选择。
“明天我休息,我们去旧货市场买个书桌给你写作用,再买个台灯。”女友吃晚饭时突然说。
“我明天去面试。”他说。
“什么工作?”
“看看去这个地方怎么坐车。”他掏出一张小纸条。
“这太远了——算了吧。工作明年再说。这个冬天你就尽情写作,过了年再说工作的事。”
“这房间太小了,而且不隔音。”他只好这样说。
“我们两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你看这大立柜!”
立柜是房东的。每个门都上了锁,他很好奇柜子里装了什么宝贵东西。房子拿来出租,却只给一张嘎吱嘎吱响的铁床。他又坐上床沿,使了使劲儿,床又响起来。
“如果柜子能用就好了,那些书摆进去,多气派!”女友说。
他看看堆在墙角的两大箱书。那些书在现实面前已经毫无存在的必要,他甚至开始心疼两箱书的托运费。
“我看看能不能打开。”他走到柜子前,仔细看每个门锁。
都是暗锁。实木的柜子很厚重,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没有被打开的意愿。
“方明,人家没留钥匙就是不让你动,你别动,不然我怎么向朋友交待。”女友边收拾桌子边说。
“我就看看嘛。”他说。
确实打不开。况且是房东的,从小到大,他心里就没有过类似想法。柜子是人家的,不是他的,就算打开又怎么样呢?而且房东锁上了,意思是说,这不是给你用的,那里的东西不管多贵多贱也不是你的。再说你一个外人怎么好去用人家的东西呢!
他站在柜子前思索着现在和未来。窗外昏黄的阳光越来越浓,女友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收拾着。
他们在旧货市场还真买到了一张书桌,很便宜,才要三十块。他们看到那张桌子的第一眼就想中了,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就要这个。老板也很实在,听说只用来写作,“那就实惠儿给你们了,一般我都要五十。三十拿去,不挣你钱。”
桌子不大,刚好放在立柜与墙角的空隙处,不占空间,也不挡道。
女友说:“你看,这桌子就是给你准备的。这个冬天你就写小说吧,安心写,把你能写的都写完,过了年再说工作的事。”
他说:“过年还早,雪还没下呢。”
桌子放在那里看似恰好,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尤其在高大气派的立柜面前,这桌子简直不伦不类了。
不过那天傍晚他确实高兴,女友也高兴。他们的高兴产生在所有关于未来的畅想和行动的疲惫之后,更在新书桌的到来之后。他看到生活开始向着他想象的方向行进。他趁着高兴劲儿,在桌上摆了一些书,有几本他摆上去,翻了翻又扔回箱子里。
剩下的日子就简单了。
女友每天早出晚归。他早上看过报纸之后就去人才中心打个转,看看有没有新的用人单位。
可那里就像秋后被人遗弃的菜园,只有一些散落的传单和几张蒙了灰的桌子。那些坚守岗位每日必到的全是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们毫无表情地翻着报纸,时不时地看看门口进来的人;或呆呆地望着窗外马路上的行人,当然对他的到来早已没有一点反应。
出了那条街,一拐弯,有一家大书店,里面所有空间都堆着书,架子上,地上,全是,只有窄窄的一条过道,还是私人书店。这是他到城里之后第一个叫他惊喜的发现。私人书店,想想就牛气。老板总是坐在店门口一张堆满旧书的桌子后面,戴着一付厚眼镜。他每次进店,门上的风铃一响,老板看一眼他,又专注在一本旧书里。
书店里其实没什么可看,就算看到好书也不会买。相对那些虚无的书,现实的钱更实在。所以他只是看,只是随意地翻,打发时间,仅此而已。
下午又到另一条街上的人才市场,那里更加冷清。后来他就不去那里看了,开始下雪之后就更不去了。
方明每天早上跑步之后,还是买早餐,买报纸。报纸还是那些报纸,招聘广告还是那些广告,他的英雄钢笔已经灌过几次墨水了,而且他知道那一管管墨水都用在一格格的招聘广告上了。
看过招聘广告,他开始看当天的新闻。乡下出了雪灾,死了多少牲畜,城里又出了好人好事……这个大世界真是比科研单位那小地方丰富多了。后来他开始看寻人启示、招商广告还有每一条讣告。他甚至想,从那些讣告的人物简介里说不定能捏出一个小说人物来。
他很少看报纸的副刊,那里多是一些看了只会叫人牙痛的散文和一些胡编的感人故事,还被称为短篇小说。
“那不是小说。”他说。
有一次女友说,方明,你也可以试着给报纸投稿,他这样回答。
回到根本处,他不是不想看,是看了之后更觉自己的处境奇特与尴尬。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越下越厚,窗外的城市早已一片灰白,夕阳是早就不见了。
方明没办法写小说,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没时间,更没精力。女友每天下班回来,他只想给她一副笑脸,还有一副世界尽在掌握中的自信。别的什么也给不了,他甚至不能把晚餐做得丰富。他不想在新年之前就把科研所那几年的钱花得干干净净,按现在的趋势,再按他的技术背景,在城里找一份就算糊口的工作也难。他已经碰了太多的灰。
他再次看到对门中年女人的时候,是一个刚刚下过雪的傍晚,马上要过阳历新年了。他正在厨房做饭。她说她去外地治病刚下火车。他才发觉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女人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就算现在也漂亮,只是不管说什么,脸上毫无表情。
她收拾完行李就倚在厨房门口看他做饭,一面寒暄,一面问这问那。在相互的言语中,他知道她为了爱情主动离婚,为了躲避孩子们的“关心”,和现在的男人跨过半个城市单独生活。男人没什么钱,是在一个舞会上认识的,对他好,她说是真的好,好到她发现前面的半辈子白活了。她说年轻时自己没机会选择,现在有机会了,但不知怎么就得了面瘫这种怪病,说什么也治不了。又说,有些事只有过去了才懂得,你们现在年轻人真幸福,想怎样就怎样……
房子里就他们两个。她倚在门口说她的话,他在厨房忙他的事。直到他女友下班回来。两个女人见了面,对话声音很高,可一时之间他竟听不清了。
夜色早已笼罩大地,窗外的城市灯火阑珊,厨房里水气氤氲……小方厅里的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世界仿佛缩成一幅市井油画,油画上是两个女人的刻意喧哗和一个年轻男人的莫名孤独。
之后中年女人出门,他们两个吃晚饭。等中年女人再回来的时候,那个男的也一起回来的。方明甚至都记不清他的样子了。他和女友刚刚躺下,听到房门打开,两个人进来换鞋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之后是隔壁房间里一阵隐约的忙乱,再之后,也许是夜深了,隔壁传来深沉的喘息。
他睡不着,女友却睡得很踏实。他太闲,而她工作太累,上班下班还要坐一个多小时老黄牛式的有轨电车。窗外不知何时开始刮风飘雪,稀稀拉拉的雪粒打在窗户上,打得他想起家乡的热坑来。想来想去,他就想到马上要到的新年该怎么过。
女友明确表示过不能带他回去:
“我们现在的情况,家里这一关是万万过不去的,今年还得我一个人回去。”
“那就去我家,保证把你当成皇家小公主。”他说。
“没可能的。你知道我家的情况。”
那些曾使他在某一时刻对人生更感悲凉的对话又响在耳边。他能怪谁呢?在这个城市里,除了女友和隔壁两个不太熟悉的邻居,他谁都不认识。要不是她那一封封信,他不会选择到城里来,可是这样想,又觉得自己太自私,毕竟是自己做的选择。不能怪她,那就怪新年吧。
他突然想打开立柜的门。那想法很强烈。
立柜天天站在那里,像巨大的野兽没日没夜地看着他。就算他在准备写小说的时候也只能躲在立柜边上的角落里,而柜子正好把窗外的阳光挡住。他之所以最后还是没有买台灯,原因就在于他心底明白,他不会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写作,在这个城市里根本没有他的空间,何谈写作,还是他妈的写小说。
立柜必须打开,他要看看那里面到底有藏着什么鬼。
他悄悄起来,看看表,凌晨三点半,全世界最安静的时候。
他在窗台边的角落里摸到那枚曲别针。那是他在人才市场不经意间装进口借袋里的,可他并不知道怎么用曲别针打一个柜子的暗锁。他从来没有这么干的,这种事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出现在他读过的小说里,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现实里。
可事已至此,他要打开柜子一看究竟,用一枚曲别针。
他试了试,不行,根本插不理去。曲别针弯了又弯,再插进去,锁头没反应,却弄出一点响动,他只好压着咚咚的心跳站在柜子前一动不动。女友还在酣睡,他也能听到隔壁不重的呼噜声。
他想放弃。
他根本打不开那个门,无论如何,他手里的曲别针变不成一把钥匙,还是一把能打开城里人柜子的钥匙。
他又不想放弃,他发现自己已经放弃得太多。
正在犹豫间,最边上的一个锁竟然打开了。噢,角度问题,对,是角度问题,他一直努力的角度不对,或者方向不对,现在对了,锁开了。
他紧张中慢慢打开那个最小的柜门。借着窗外的月光,柜子的小隔间里什么都没有,是空的。他用同样的办法打开了其他的门。里面全是旧衣服,堆得满满的旧衣服。他甚至在打开的一瞬间闻到一股霉味。
全是旧衣服,他心里默默地又说了一遍。
他呆呆地站在柜子前面,看着里面黑乎乎的旧衣服。
世界安静极了。
女友还在睡梦中,一只胳膊伸出被子。
他忽然间看到城市的月光下只有自己清醒地站着,雪粒正被寒风裹挟着四处冲撞。
棕红色的柜门,米黄色的地板,天蓝色的铁架床,还有角落里灰色的小桌子。
他看着这一切,安安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女友说了一句听不清的梦话又回到梦中去,他还站着。
他的双脚已陷进地板,他看到柜子里有一团黑色的飞虫正向他扑来。
他感觉到了,他已无处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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