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刘炜华参加周仰先的葬礼时,一直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仅仅三天前,周恕叫他来拿笔记本的时候,周仰先还隔着房门声音洪亮地问:“谁呀?”真是人生如朝露,现在倒已经去世了。
周恕在家里设了灵堂,接待大批来客。周仰先生前似乎人缘甚佳,吊唁的人十之八九看来像是怀着真诚的悲痛,有几个甚至痛哭失声。周恕东奔西走,四处招呼,脸色憔悴。刘炜华、卢兆平他们看在眼里,非常不忍,到周仰先遗体前行过礼,献上合买的花圈便转身协助周恕操持丧事。
渐渐夜深,客人们先后辞出去,已是十一点多钟了。周恕说:“你们饿了吧?我去下点面来。”尹婷说:“别客气了,倒是你自己,忙了一天了,恐怕真要弄点什么东西吃吃才好。”周恕摇头说:“我不饿。”说着坐到沙发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刘炜华说:“我那天来时你爸还好好的呀!是不是因为……”周恕淡然道:“是的,是心脏病突发。躲来躲去,终究躲不过这一关,差两年才五十岁呢。”卢兆平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哪儿想得到,说走就走了。周恕你别太难过了,有什么事我们都会帮你的。”周恕淡淡地说:“谢谢你。其实也没什么事了。今明两天发丧,后天联系辆车子到火葬场,开个追悼会,或者叫遗体告别仪式,叫什么都好,把骨灰取回来,到公墓里找一块地面放下去就是了。你们都有工作,以后就别过来了,我自己应付得来。”梁艳关切地说:“你真不要紧吗?我想我们明天还是来帮帮手吧?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卢兆平心里“咯登”一下,想要说话,又忍住了。周恕无精打采地说:“不用了,我行。”刘炜华说:“那不成,不管你欢不欢迎,我是非来不可,不然准把你累垮了。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人跑进跑出的,也没个得用的亲戚?”周恕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爸爸是三代单传,出五服的我哪里好意思麻烦人家?我妈那边,嘿嘿!”他冷笑了一声,不作声了。
卢兆平等人都以为他母亲去世多年(他对外一向是这么说的),同那边都疏远了。虽然人死了也不来看一眼,未免不尽人情,周恕自己不讲,旁人也不好多问。只有刘炜华知道他那一声笑的含义,不由得一阵难受。
何青漪从一进门起就默默地递递拿拿,烧茶端碗,细心细致地为周恕分担事务,此时才轻声问了一句:“你干嘛憋着自己?”尹婷也劝道:“哭出来会好受些。”周恕却似乎很不耐烦地说:“死了亲人就非得哭么?不淌眼泪就不是孝子了?”刘炜华却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虽然他儿时受了刺激,对“俗”字有着近乎病态的敏感,长大后随着心智渐开,知识渐多,把“俗气”的涵盖面扩张得无可再大,然而他和他父亲相依为命十几年,在一个缺少女主人的家庭里,父子感情必然远较常人为深。周仰先的死,对他的打击一定极大极重。瞧他眼皮还有点浮肿,恐怕早已痛哭过一场,只是生性要强,撑着不露出来罢了。
尹婷好意相劝,给周恕一顶,不觉有些讪讪的,心想这人脾气当真古怪,早晓得他不可理喻,我何必自讨没趣?她在报社初遇周恕时,对他的印象原不大好,后来随着刘炜华三番四次同他打交道,慢慢也就麻木了,像把那份恶感放进了冰箱,然而冻住了并不等于消失了,此刻便强烈感受到那不愉快依然同当初一样新鲜。何青漪却只望了周恕一眼。她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说错了,她为她说出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来暗自内疚。
第二天只有刘炜华和梁艳主动过来帮忙,卢兆平先也打算要来的,经济部主任临时派了他个差事,他不愿错过机会,就没有来。
周仰先死后,周恕像患了自闭症,什么人也懒得来往,连何青漪也不能时常见到他。他根本懒得跟外界的人接触。
周末何青漪来到卢家,卢兆平父母又上何家串门儿去了,家里只有卢家兄弟俩。卢兆平开了门就回到桌旁笔走龙蛇,隔不上一分钟,又捧着头冥思苦想。何青漪不敢打扰,径直到卢兆平弟弟卢兆安房里小坐。
卢兆安正看电视,见了何青漪笑道:“青漪,哪一阵好风把你给吹来啦?”何青漪微笑道:“我来过两次,二表哥贵人事忙,都不在家,我们有心请安也找不到人。像我们这样背时倒运的,哪配乘什么好风坏风呢,也难怪没福气瞻仰二表哥的金面。”卢兆安哈哈大笑说:“青漪你不得了,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说句话就这么厉害。我认输了,别再损我了。”卢兆平在隔壁笑道:“谈什么呢这么热闹?我快完工了,马上来加入你们。”何青漪玩着桌上的小摆设,闲闲地问:“二表哥,电视好看吗?”卢兆安却侧头朝她笑了一笑说:“没有表妹好看。”
卢兆平写完稿子,正要从头修改一遍,忽听弟弟房里“轰隆”一声,像是桌椅倒地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尖叫,还没搞清怎么回事,门口人影一晃,何青漪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原地愣了愣,扑进卢兆平怀里哭了起来。卢兆安随后赶来,站在房外,气急败坏地瞪着眼。卢兆平焦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何青漪抬起头来,哽咽着说:“二表哥,二表哥他……”卢兆平心头大震,这才注意到表妹的衣服被拉下了一角,现出半边雪白的肩头,忙给她整装说:“别怕,你别怕,大表哥在这里。”他缓缓看向卢兆安,红了眼说:“兆安,你过来。”卢兆安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论年纪是他小,论行事更是他得父亲的心,因此向来不把这大哥当一回事,这时见卢兆平神情狰狞,隐隐竟有了几分怕惧,不仅不上前,反而退后一步说:“干什么?”卢兆平说:“哦?你倒有脸问我?禽兽!”卢兆安变色道:“你嘴巴里干净点儿,我让你可不是怕你。我怎么了?我就是夸她漂亮……”卢兆平大怒说:“原来你还有理!还叫我嘴里干净点!你存了什么龌龊心,干的什么肮脏事,你还问我!你滚出去,到青漪家把你的救兵搬来,我们再一一说个明白——我不信他们这次还敢袒护你!”卢兆安说:“滚就滚!知道你这好学生打小儿看不起我,又嫉妒爸妈疼我,今天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着“砰”地摔门而出。
何青漪缩在卢兆平怀中瑟瑟发抖,不时发出两声抽泣。家里静悄悄的,床头的小钟“嘀嗒嘀嗒”,越发显出凄清的、风暴后的平静。
卢兆平僵着腰,双臂前探揽着何青漪,盛怒之下还不怎样,这时却觉得维持这姿势着实吃力,便温和地说:“好些了没?不用怕,兆安走了。”何青漪仰起头,两手仍搂着卢兆平的腰不肯松开,似乎仍然心有余悸。她说:“大表哥,我没事了。”卢兆平挪开身子,活动一下腰部,呼了一口气,安慰她说:“以后他不敢了。等会儿爸妈回来,就算同他们吵翻了,我也要给你讨个公道,而且他们应该不会继续护短下去了。你忘了,他们也很疼你的。”他说着抚摸了一下表妹的头发。何青漪有意无意间握住了卢兆平的手,柔声说:“大表哥,你对我真好,从小就不让我受一点儿委屈。”提到“委屈”,不由得又滚下泪来,“不过我待你,也并不比你待我差,表哥……兆平,你相信吗?”她用她那对含泪的眸子楚楚可怜而又温柔似水地注视着他。
卢兆平感到她的掌心渐渐热了起来,自己的面颊也开始发烧,仿佛他的左手会导热似的。他猛然抽回了手,坐到较远的一张椅子上,一颗心兀自乱跳。
何青漪坐上卢兆平的小床,幽怨地对着床头的黑铁皮闹钟凄然说:“你怕什么?”卢兆平强笑说:“我……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然而他心里清楚他毕竟是怕的,不单怕何青漪,下意识里他更怕他自己。“表妹好漂亮!”他刚才曾电光般闪过这个念头。他抚摸过她头发的那只手到现在还麻麻痒痒的,有些异样。
“你离我那么远,难道我真这样叫人畏惧?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是你上了高中以后,我们一天比一天疏远。但凡见了面,你总拿我当个小孩子。一年大二年小,男女有别,应该避嫌,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们……我们不比常人。你不该跟我生分,就像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会哄我开心、逗我喜欢、用袖子替我擦汗擦眼泪、我走不动你会背我抱我的男孩子。”卢兆平说:“我并没有和你生分,如果你有这感觉,那是你自己多心了。”
何青漪掏出手绢揩干泪水,掉转目光向卢兆平说:“是吗?梁艳和你结婚的事你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多伤心——曾经和我亲密无间的大表哥连婚姻大事都要瞒我。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说这些于事无补?可是我管不住我自己。”她顿了顿,垂下头去,无限落寞地说:“大表哥,你别以为我在责怪你。我谁也不怪,我只怪我自己……我管不住我自己……”
卢兆平喘了口粗气,定了定神说:“青漪,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你该晓得珍惜自己所拥有的,直说吧,你该珍惜周恕。我不是完人,我的缺点多得很,小时候兆安说我是书呆子,长大了又讲我是工作狂。我不否认我对工作的热情远远超过我对梁艳的,更超过对你的。我不值得你这样。”何青漪说:“周恕我是该珍惜,不是为了他条件比你优越,是因为他对人体谅。我知道他刚认识我时就看出来了,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大门“咔嚓”一响,是卢兆平的父母回来了。何青漪百感交集,伏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