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晚周恕下班回家,见防盗门没锁,心中纳罕:爸今天没出去么?开了门进去,试探着叫一声“爸”,果然听见他父亲周仰先在阳台上答应:“哎。”过去看时,原来正躺在安乐椅上就着阳光眯着眼读报纸。周仰先摘下老花镜说:“饭在锅里,你饿你先吃,我回头就去。”周恕“嗯”了一声,往饭厅走,跨出两步,又掉转身来说:“天快黑了,你不会进来开灯看?”说着自去吃饭。
不一会儿周仰先也过来了,边盛饭边问道:“上次人家介绍的那一个,你瞧着怎么样?依我看照片也就罢了,长得挺周正,当然了,真人不如照片也说不定。”周恕冷笑道:“别俗了,把多少年前照片相亲那一套都搬出来了,我听着就可笑。”周仰先向他脸上望了一望,慢吞吞地说:“这件事你也可以考虑一下了。你已经二十大几了,自己不谈,别人介绍的你又不要,将来做和尚不成?”周恕把碗筷一搁,淡淡地说:“我吃完了,你吃好叫我一声,我来洗碗。”说着往房里去了。
八点多钟,周恕抹过桌子洗了碗,歪到床上把电视一个台一个台换得如走马灯一般,周仰先手拿那副历史悠久的木质棋盘进来说:“陪我杀一盘怎么样?”周恕说:“好吧,反正电视节目——综艺的也好,连续剧也好,统统俗气得不堪入目。”周仰先一边摆棋子一边说:“你几时改掉了这个口头禅让我瞧瞧?成天只会说人,你还不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同他们一样?哪,每次开局都是当头炮,你怎么不创出些‘脱俗’的新招出来?这就叫破坏容易建设难了……你当头炮,我自然马来跳……炮挂边角?那你至少有一个马保不着当头卒……”周仰先平时话不多,但一下象棋就变了个人儿似的,比老太太还唠叨。周恕正同他相反,走棋时聚精会神,轻易不愿开口。下到中局,周恕忽然一反往常的沉默,问道:“你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早,不跟王叔他们多玩一刻?”周仰先本来正在那里说着:“几天不下棋你好像又退步些了,再这么下去我要让你一个‘车’了……”听儿子发问便说,“下午打了两圈麻将,我原说打足三圈,顺便就在老王那儿便饭,后来觉得胸闷,心跳得也像比平常快些,他们劝我说:‘老周啊,人还是要服老啊,你心脏一向不大好,今天早点回去歇着吧。’我想想也是的,就提前回来了,你问这个干嘛?”周恕说:“没什么,我白问问。我上次帮你开的速效救心丸还有没有了?”周仰先说:“还有小半瓶呢。我这病说要当心当心也说了七八年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你就别操心了。再说了,是药三分毒,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咦,光顾着说话了,你还没走子呢!”周恕也就不说什么了。
隔天刘炜华打电话来邀周恕参加他的生日宴。周恕本能地感到抵触,刚想拒绝,刘炜华在那边笑起来说:“你别嫌我太俗气,其实也就是找个借口大家玩玩,不然我也不过这个小生日。你平日也太闭塞,我让你认识几个‘不俗’的同事,你不也多两个朋友?”周恕听他说得诚恳,也就应了,问清了时间地点,说到时候碰头。
这天晚上,周恕骑着自行车去赴约。经过灯火辉煌的大酒店,经过缤纷五色的商店橱窗,经过红黄绿此亮彼熄的交通岗亭,缓缓由一条街穿到另一条街。在像用界尺量过的一杆杆规矩整齐的路灯下,他的影子不断地被拉长,缩短,拉长,缩短,始终越不出这些哨兵似的路灯灯光的笼罩。
目的地是个小饭馆,刘炜华已经候在门口看手表了,一见周恕便说:“正怕你不来了呢!”周恕锁好车,随着刘炜华进去往左拐一个弯儿,进了一间包厢。大圆桌子周围只稀稀拉拉散坐着三四个人,周恕倒觉得有点意外,他以为至少也有满满一桌子人的。刘炜华安排他坐下说:“他们都是我的新同事,我初来乍到的,要不是处处有他们指点,不知怎么样呢!”当下替几人互相介绍了。卢兆平拍拍刘炜华说:“你不必妄自菲薄,我们几个人当中,要论处人,还得算你顶成功,连蒋至都不挑你的眼儿。”旁边的梁艳笑道:“可不是吗?以后我们还要多向你讨教呢!”言下颇有几分夫唱妇随的味道。刘炜华说:“别损我了,你们个个都比我资格老,日积月累……”一言未了,尹婷打断他说:“我不算,我在你后面进报社的。”刘炜华笑呵呵地说:“好了好了,说不过你们,先吃菜吧。周恕别客气啊,随便搛。八个冷盘都是嘱咐他们精挑细选的,你们尝尝。”他说到这里,却对着一盘内脏说:“这是心还是肝?做得倒也细巧,可惜本来面目看不出来了。”尹婷伸过头来看了看,挟了一筷品了品说:“是猪心。”刘炜华也吃了一个,向尹婷笑道:“一人一个心,心心相应。”尹婷啐了一口说:“还没喝酒就讲胡话了!”卢兆平说:“不好了,这两个人竟像是过了明路的,一点儿避忌也没有了。”尹婷恨得咬牙切齿,一把抓住梁艳说:“你就只会笑,你也不管管他!”梁艳只管笑得摇头晃脑,却挣不出一句话来。
周恕向来不喜欢别人在公共场合拿男男女女开玩笑,今天晚上坐在一边,表面仍是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内心却有些异样,似乎对面前笑得十分投入的四个人并不很反感,反而隐隐觉得温馨。他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从小到大,熟人不少,朋友却屈指可数。他和刘炜华是在大学门口认识的。那天他大包小包提着一大堆东西去报名,一不小心,书本、皮箱和刚在小卖部买的猪肉罐头掉了一地。没什么人笑他,也没有谁帮他,各人自顾自从他和他那些东西旁边扬长而过。他为他第一天就当众出丑懊丧之极,只得一样一样地拾起来,捡不到一半,已经兜头带腮涨得通红。他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总恨不能十八般武艺件件超群,现在至少显得他笨手拙脚,能力有限了。正在他自怨自艾的当儿,却有一个青年蹲下身来边帮他收拾边微笑道:“东西带多了就不好拿啦!你看我就一个大箱子。回头我给你拿罐头。你贵姓?”周恕说:“我姓周,叫恕,宽恕的恕。”“宽恕的恕,不是大树的树,你们说这名字是不是起得挺有水平的?”圆桌旁刘炜华向卢兆平等人笑道。
“是好名字。周恕,我们初次见面,我敬你一杯。”卢兆平站起来说。
周恕第一眼就觉得这人挺顺眼,这时便也带了三分热情说:“谢谢你,卢兆平——是叫这名字吧?”方才饭前刘炜华给他们互相介绍过,但愿他没记错。卢兆平笑着同他碰了碰杯:“你没替我改名,多谢你,常有跟我半生不熟的人老远就伸出手来叫我‘胡兆平’的。”周恕不禁笑了一笑,把酒干了。梁艳说:“我们还没全体敬寿星一杯呢?刘炜华,把酒满起来,不会不给面子吧?”刘炜华推辞说刚才喝多了,这会儿有些反胃,顶多只能再喝半杯。尹婷款款地走过去,一手按着他右臂,一手为他斟酒说:“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大家诚心贺你你反推三阻四,好意思的?就不看我们也看人家周恕脸上,你也不能不把这一杯干了。”她今晚只喝了一小杯白酒,双颊已然有点红扑扑的,一双眼也水汪汪的,说不尽的娇艳妩媚。刘炜华经不起她这样殷勤相劝,只得整杯喝了。
吃完饭五人在街上闲走。卢兆平说散了吧,回去还有篇稿子要熬夜,尹婷怪他扫兴,提议到上次那家小咖啡厅坐坐,情调也还不错。周恕嫌咖啡厅俗气,忽发奇想说不如到金融大楼18层顶上俯瞰市容,梁艳、刘炜华齐声叫好。当下乘电梯上到楼顶。五人伏在西边护栏上谈谈说说。头上的天幕像缀满了冰凉的水钻的深蓝色旗袍,脚下的街市像少数民族姑娘重大节日里穿的华艳的裙裾。在璀璨的星光与鲜丽的灯光之间,那18层的庞然大物之上,一阵风来,飘飘摇摇,竟让人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刘炜华说下面的轿车像玩具车似的,小得可爱,跟着便一辆两辆三辆地数了起来,数到第三十七辆时舌头已经像放在冰柜里冻过了似的,还赖着不肯走。周恕道:“你话都说不清楚了,还不走等什么?”刘炜华半个身子伸出护栏外,指指点点:“那是百货商场,绿绿的,肯定是幻灯打在上面。那儿是苏果超市,黄黄的,是路灯反射吧?那边,那边就是咱们报社,三楼还亮着灯,还有人在加班呢!我脑子清醒得很。”他像天下所有喝醉的人一样死也不承认他醉了,然而不久就也像别人一样渐渐睡着了。四人七手八脚把他运下大楼,塞入的士,送回宿舍,这才相互道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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