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星期以来,宁家兄妹俩始终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宁凯有时试着逗逗宁佳,宁佳也总是冷然相对。宁凯见不是事,这晚便硬逼着宁佳到自己房间里来。宁佳来虽来了,辞色间依旧不甚友好。宁凯便找话说道:“你们的事我知道了,你和方霆威。”宁佳淡淡地道:“是他在‘麦当劳’里告诉你的,他对我说过了。”宁凯微笑道:“难怪你有恃无恐,倘若我竭力反对,你就不会这么不客气了吧?”宁佳微带讥诮道:“可不是,哥哥反对,那是天大的祸事啊,我敢不放在心上么?”宁凯真诚地道:“得了,别笑我了,方霆威是什么人我有数,你选择了他,证明你眼光不差。”
宁佳脸色逐渐和缓下来,只是憋了这么久的气,一时不便回转,便默默的拿淡粉红的长指甲轻划书桌。宁凯灵机一动,道:“我有一个内幕消息,你听了一定开心。”宁佳眼皮儿一抬,随即又垂了下去,耳朵却竖了起来。宁凯道:“方霆威不必去搞人口普查了。”他有意在节骨眼儿上停了下来。宁佳忍不住开口问道:“真的?”宁凯哈哈笑道:“好,我妹妹主动开金口了!”宁佳见一向持重的大哥流露出孩子般的喜悦,足见自己在他心中地位,不禁感动,因也一笑道:“你烦死啦,快讲正事要紧。”
宁凯道:“爸昨天透了信儿给我,说正在征求赵副局长他们的意见。他同意了,别人还有什么意见?”宁佳眼中一亮,道:“好好的爸怎么又发起善心来?”宁凯笑道:“你倒猜猜看。”宁佳想了一会,顿足道:“我哪儿知道?我没那么多弯弯绕的肚肠,你趁早别卖关子——你这消息到底可靠不可靠?”宁凯在床边坐了下来,从容说道:“我现在才明白爸的心意:原来他当初就没打算真叫方霆威在外面半年,他是有心让方霆威先跌进泥潭,再拉他出来,方霆威自然会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那股气就馁了。这是又压又拉,又打又揉。”宁佳恍然道:“也就是书上说的恩威并施了,亏他想得出。可是他早干什么了,一直拖到现在,空让人着急一场!”宁凯道:“这我也想过,而且想了很久,是这两天才悟出来的——爸在等我回来。”宁佳不解道:“等你?”宁凯点了点头道:“等我放完假回来。他这时候对方霆威手下留情,人人都会猜是我为小方求了情,而不会认为是爸怕了方霆威的耿直性子。这样双方都有体面,震慑了方霆威,也顾全了爸自己的威信。”宁佳侧头打量着他道:“爸做了这么些年的局长,这样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这么精通呢?我都快不认得你了。”宁凯笑道:“别把你哥看太高——我是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做不起来。典型的纸上谈兵。”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宁佳道:“关于柳晨……”宁凯装作没听见,声音挺大地道:“该睡了吧?九点多了,你先洗脸去吧。”宁佳这次却未曾动怒,反而抿嘴笑道:“你慌什么?你又逃什么?你要是不心虚,才不会急着让我走呢!”宁凯道:“随你爱怎么说。”他铺床放被,表示不愿多谈,宁佳却偏要接下去说道:“其实我有柳晨在上海亲戚家的临时住址,她给我缠不过,才肯告诉我的。”她一阵风地跑回房去,又一阵风般跑回来,将手里捏的纸片塞给宁凯。宁凯愣愣地接过,半晌方道:“你这是干什么?你也不为沈煜想想,你当我是那种人?!”宁佳听着他的自我表白,格格笑道:“知道你是亘古以来头一个大贤大德的真君子,又不是让你写情书,不过问候一下朋友,自己就想到歪门邪道上去了,我原说你心里有鬼的。”宁凯听她反而理直气壮,又好气又好笑,过了片刻才道:“你写过信给她吗?”宁佳道:“没,特意把第一次省给你,有我这样体贴的妹子,算你造化。”不等宁凯答话,一径笑着去了。
宁凯把那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坐下来提笔写信。想起刚才信誓旦旦的表示“你当我是那种人”,不禁暗笑自己的小题大做。
次日他把信寄了出去,静候回音,谁知这一等就是半个月。他以为柳晨不愿回信,逐渐失望起来。再过三天,他收到了信——他自己那封,上面盖着“查无此人”。他对照纸片,地址并没写错,字迹也着实工整,邮递员不可能看错;再问宁佳,她也是大惑不解。难道柳晨在那边换了住处?按说她至少不会瞒着宁佳的。
星期二晚上开会,讨论支援地震灾区、赈灾捐款的事时,宁局长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宁凯却是心不在焉。沈煜要跳槽了,她在新单位月薪可能要加两成。她总是活得潇洒利落,乘心顺意,宁凯羡慕得近乎妒忌。他正在这儿走神,旁边方霆威轻轻碰了碰他道:“困啦?这种两三小时的长会确实能催眠,几句话说得清楚的事情,赶快决定赶快落实就是了,非要从盘古开天地时说起。”宁凯微微摇头道:“不是,只是提不起精神。”方霆威压低了嗓子笑道:“说个顺口溜给你提神,也是听人家讲的。说如今当官的人,对下级像泰森,对上级像和王申,开会时像孔繁森,生活中像王宝森。绝吧?哈哈!”宁凯一笑,刚要申辩说宁局长可不是这号昏官,忽听父亲加重了语气道:“好吧,这件事就先这样,我还有个题外话,也想说说。我们有些同志,出去玩他很积极,做到正经工作就拖泥带水——小江,你上次的考察报告弄出来了?”那小江冷不防被局长当众点名,顿时面红过耳,道:“正……正在整理。”宁局长笑道:“你以为出去考察是公费旅游?我们是为了学习人家的经验才去的,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去的,到现在连份总结也没有。”小江一声也不敢吭,委屈地听着宁局长的发言:“已经有人讽刺机关考察是‘看得感动,议得激动,回来后还是一动不动’,你们听着很光彩么?”他这番话与会议主题无关,算是即想即说,声音也并不大,可是给人一种声色俱厉的感觉。
宁凯和方霆威对视一眼,各自心里明白。前次方霆威与宁局长“斗法”,又是报纸又是电视,颇让宁局长有焦头烂额之感。赵副局长虽没落井下石,却抱定了隔岸观火的宗旨,表面上尽心尽力,其实幸灾乐祸。小江是赵副局长的亲信,出国考察又是赵副局长带的队,宁局长忍了多时,总算逮住把柄,借题发挥,出了一口恶气。赵副局长安然端坐,若无其事,但宁凯却可看出他眉宇间的一丝恼怒。
方霆威头向左边略侧,想要同宁凯说话,却觉得桌子微微颤动,先还以为是宁凯心神不定,身子发抖,不料桌子越动越是厉害。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他抓住宁凯猛力朝东北墙角推了过去。几乎与此同时,从愕然中苏醒过来的人们大声惊呼,有的往门外飞跑,有的双手抱头钻到了桌子底下。“轰隆隆”一声,天花板塌下了一大块,石灰纷飞中,依稀可见主席台被压垮了半边。方霆威箭步冲到主席台前,拉过宁局长和赵副局长两位老前辈躲到了西南角。“哗啦”一声脆响,窗玻璃碎成无数屑末,有一小片险些儿钻进了赵副局长的眼睛。“我瞎了!”赵副局长锐声叫道,但随即他又看到了大门倒地的景象。方霆威的右手被宁局长握得铁紧,赵副局长则紧紧揪住了宁局长的衣袖。他们互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巨大的惊恐,不能承受的焦灼和终于还有同类留在身边的欣慰。
宁凯被方霆威一把推出,额头重重撞在墙壁上。他痛得眼前一黑,一刹那间,在那消除了视觉干扰的状态下,内心却陡然清明起来。他记起柳晨那体贴的目光,柔情的眼神,那抢着付帐后微笑的言语:“你就当是我错好了——不是你没风度,是我不体谅人。”那得知他将去南京时羞涩的提议:“倒不如在家歇着,没事我来陪你聊聊。”他定了定神,恢复了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他看得见桌翻椅倒,吊顶坠地,对面的三层楼房上现出龟裂的深痕;听得见茶杯摔碎的声音,日光灯管炸裂的怪响,从领导到同事的各种各样的尖叫。在这末日般的情形之下,他处身的墙角虽然相对安全,却也朝不保夕,然而最初的震惊过去,他竟又不由自主地去想柳晨,想起了她听说沈煜陪自己同赴南京时牵强的笑容,想起了她幽怨的低语:“我有男朋友了,可是他待我不好。”宁凯突然明白了她嘴里的“男朋友”指的是谁,明白了她压根儿就不是去的上海,她给了他们,他和宁佳,一个无用的地址,一个短暂的希望。她这一去,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同他再有任何牵连。
“还记得我告诉你的那个梦吗?我站在黑板前……我渴望被别人注意,虽然那会令我十分紧张。”她是含蓄地责备他从来就没真正重视过她。可是那也不对,她对他的好,他绝非不知道,然而她越好他就越是推拒,潜意识里他不愿自己变成一个幸福的人。“沈煜说过,我通过不断回忆往事,发现了摧残自己的残酷的乐趣,又获得了自怜的绝好借口。她是说我精神自虐。柳晨无形中成了我自虐的牺牲品!”宁凯得出这惊心动魄的结论,胸口一阵剧烈的酸楚。“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是哪本书上说的?宁凯用力的回想,眼泪像淋浴时莲蓬头里的热水,滚滚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试探似地小声道:“过去了。”又有几人大声道:“真过去了!”立刻有七、八个声音加入进来,无限欣喜地道:“好了,这下子好了!!”一股生之喜悦暂时压倒了一切。竟然还活着,能呼吸,会说话,这本身就是个奇迹!但不久就有三个人抢着去扶宁局长,小江则直奔赵副局长。比较实际的人开始担心“不知道家里房子塌了没有?按说倒是防震结构的。住棚子可有多遭罪!”也有人喜忧参半地道:“我是投了保的,就怕保险公司也倒了,那还得……”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半天,一片嘈杂中,忽有一个清脆焦急的女声一路喊着“爸爸,爸爸”,顺着走廊寻过来。方霆威擦着额上的汗水和血水——自己也不知是几时受的伤——自豪地喊道:“他没事!我们在会议室。”宁佳冲进来对宁凯和方霆威略一检视,便匆匆走到宁局长面前,向他看了又看,又叫了声“爸爸”,嘴一撇,失声哭了出来。宁局长搂住女儿道:“吓坏了?不哭啦,我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呢么!”
方霆威穿过那一群大难不死的同事来看宁凯。宁凯苍白着一张脸,慢慢站起身来,一手扶住了墙道:“我不要紧。”他空洞地望着缺了半扇玻璃的南窗,耳中隐隐又浮起了柳晨婉转凄哀的歌声:“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二OO一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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