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宁凯接了一个电话回来,脸有忧色。方霆威问他怎么了,宁凯道:“柳晨右眼里不知长了个什么东西,要动个小手术,问我可能过去给她壮壮胆。”方霆威笑道:“她不叫你妹妹陪,偏叫你陪,倒也稀奇。”宁凯听他话风不对,笑道:“宁佳也是女孩子,又最怕血,一惊一乍的,本来不怕还给吓怕了哪!我是男人,去了能让柳晨定定心。”捶了方霆威一拳道:“你什么意思啊?”方霆威道:“你跟柳晨很熟吗?”当宁凯回答“还可以吧,她是宁佳最要好的朋友”,方霆威便“嗯”了一声不言语了。宁凯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还是去趟医院,临出发前,方霆威却又把他叫了回来,意味深长地道:“这是你头一次为了别人而请假。”宁凯一愣,随即笑着摇摇头走了出去。
半路上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沈煜打来的,说有急事要他去一下。待他赶到医院,柳晨已经捂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休息了。宁凯先问她要不要紧,又解释说因为沈煜那里临时有事,所以耽误了。柳晨笑了一笑道:“没关系,本来不该麻烦你的。”因提议到“天籁阁”坐坐。宁凯存了歉疚之心,忙说先请她吃饭再到茶座。
在小饭馆里,宁凯拣着清淡的点了几样,又要了一道青菜豆腐汤。柳晨道:“我记得你爱吃榨菜蛋汤。”宁凯道:“你眼睛才做过手术,顶好一点辣的都别碰。”柳晨轻笑道:“我今天一个人在那儿,心里慌得很,打麻醉药的时候吓得想哭……我还以为你有女朋友就不关心朋友了。”宁凯只是讪讪地笑。结了帐到“天籁阁”,还没坐稳就先后遇到两个熟人,宁凯不由得有些后悔,一边喝茶一边思量着可别让沈煜知道才好。柳晨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几分,因微笑着道:“我去借张纸,借个笔来好不好?”宁凯不懂道:“干嘛?”柳晨道:“在纸上写‘我们是清白的’,贴在你衣服上,省得你惴惴不安。”宁凯笑道:“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他们的位子临窗,窗上垂着半卷的鹅黄落地帷幔,坐在暗绿沙发上向外眺望夜景,倒也颇有情致。宁凯喝着红茶,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心想沈煜绝不是小气的人,就算听到什么传言,多半也会一笑置之的。这里他只来过一次,就是上次生日沈煜送车钥匙给他那次。沈煜嫌这里太冷清,以后就没有再来过。“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这儿,有时我和宁佳来,有时我一个人来,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柳晨抿了一口草莓珍珠奶茶说。
“人跟人是不一样。”宁凯暗想。
头顶上一溜儿六盏小号枝型吊灯给茶座涂上了一层晕黄,音响里放着《人鬼情未了》的主题音乐《奔放的旋律》。宁凯笑道:“我感觉这儿气氛太缠绵了,恐怕真得在身上贴纸条才行。”柳晨出了会神问道:“你有没有重复做过一个同样的梦?”宁凯道:“你也有吗?”柳晨笑道:“哦,你用‘也’字,说明你也是的。”宁凯道:“你先告诉我。”
柳晨道:“我经常梦见我又回到了学校,老师叫我上黑板默写,可是我总写不出来。那么多同学在下面盯着,我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一急,就醒了。我翻过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也查过《周公解梦》,中国的外国的全看过了,就没提到有情况相似的。你说我是怎么回事?”宁凯道:“我说出来你不生气吗?”柳晨笑了,道:“你见过我生气吗?”宁凯笑道:“我认为你缺乏自信,又特别害怕应付大场面,所以才会梦见在众人面前出洋相。”柳晨侧头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也许你说得对。现在你把你的梦告诉我,让我也分析一下。你知道,旁观者总是看得更透些。”
宁凯眼望窗外道:“我……”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天籁阁”在四楼,朝下面俯视街道,很容易生出超然世外的感觉,富于感情色彩的人还能体会到一种“广大的悲悯”。宁凯望着兰花形的路灯像淡紫水晶链子延伸出去,各色霓虹争辉吐艳,溢彩流光,只觉胸口空荡荡的,过了半晌,看到一辆公交车停下上客,又驶向西方,原先等着上车的行人一下子给带走了大半,不禁皱了皱眉头,仿佛被触到了什么隐痛。他不开口,柳晨也悄无声息,既不催促,也不去做其他事情,一径儿默默地打量着他。
宁凯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道:“我小时候一坐上汽车就不准它停,一停就哭。”柳晨明白他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心里闪过一丝失望,脸上却不带出,反而似乎很感兴趣地问道:“那为什么?你也算古怪了。”宁凯见她不逼着问自己的梦,松了口气道:“我最怕结束,每次车到终点站我就又哭又闹,因为感到那么精彩的旅程已经到了尽头了。我参加聚会也是开始时兴奋,后面情绪就不行了。其实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知道,但是我偏就……我总想好花常开,好景常在,喜欢抓住一切还能抓得住的东西,尽可能多留住它们一会儿,生怕它们扔下我离开了。”柳晨细声道:“难怪你那样迁就沈煜,你怕她也离开,所以加倍珍惜她,是不是呢?”宁凯笑了,调转目光看着柳晨道:“你的脑子倒转得快,怎么就联想到那上面去了。”柳晨道:“那么如果你忽视了一些值得珍惜的东西……”她这句话说得极轻,宁凯在对面没听真,道:“你说什么?”柳晨掩饰地一笑道:“没什么,我是说沈煜下午找你干嘛去的。”
宁凯让侍者续了茶,微笑道:“她要我陪她去‘竹林服装城’,她看上一件无腰筒裙,样式像尼泊尔女人穿的,颜色鲜艳得晃眼。我说这种衣服要么在T型台上让模特穿穿,你还真套着它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啊?”柳晨抿嘴一笑道:“她一定不依。”宁凯笑道:“肯听人劝也不是沈煜了。她穿上那身衣服,效果却是出人意料的好,我说了不怕你笑话,我从来没见她那么漂亮过,简直是‘惊世绝艳’。全商场的人,连柜台里的小姐都争着过来看。说起来我就觉得她那一刻真像香港明星张敏,越是浓汝艳抹,越是光芒四射,我站在旁边都要自惭形秽了。你不能不佩服她的眼光。”
柳晨啜了一口奶茶,缓缓地道:“嗯,原来她的急事就是买衣服。难怪你来医院来迟了。”宁凯愣了愣,这才发觉说漏了嘴,脸上一红,道:“总之,千错万错,是我不好,你瞧我不是请客陪罪了么?”柳晨心里懊悔刚才口气有点儿重,脸上却还是淡淡的,一手拿银勺搅着茶水,一手无意识地抚着桌布。宁凯道:“怎么了,生气了?”柳晨忙笑道:“跟你开玩笑的,我不见得那么小气。”抬腕看了看表道:“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我们走吧。”
他们走到吧台前结账,柳晨出其不意把手心里攥着的四十元钱递了过去。宁凯怪她道:“你这是干什么?哪有叫女孩子掏钱的?”柳晨摇头笑道:“你就当是我错好了——不是你没风度,是我不体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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